四五个小孩紧跟在我们身后,他们齐声喊道: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流氓的弟。他们的声音十分嘹亮高亢,仿佛是一列奔驶而来的火车,快要把我们压扁了。我下定决心对他们进行反击。我挣脱姐姐的手,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砖头,准备冲向他们。但是姐姐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里。
那时,牛红梅已在省医院制药厂找到一份清洗药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总拉着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300米长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兴宁小学的门口等我。那段时间,她买了许多鲜艳的服装,几乎每天换一套新衣服。我们问她哪来那么多钱?她说是冯奇才,也就是我未来的姐夫给的。与她同行的那段时间里,她像一位新娘不离我的左右,而我则始终捏着那半块砖头,保护她。晚上我把砖头放在我家的门角,早晨我把砖放到兴宁路与长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随我们的人愈来愈少,我们可以从容地过长青巷了。更多的人开始注意牛红梅的服装,她们用手小心地摸着牛红梅的衬衣或裙子,试探性地问她是什么布料?多少钱一尺?在什么地方买的?在哪家裁缝店做的?牛红梅对她们的询问一一回答。而我手里的那块砖头,则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看着两旁明亮的窗户,我很想把砖头砸过去,然后像欣赏音乐一样欣赏玻璃的碎响。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这样的做过。我喜欢看玻璃上不规则的破洞以及裂缝,我喜欢听玻璃的碎响。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最想干什么?我会说我想砸玻璃。
读高中之后,我才知道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向雌孔雀示爱。身着艳丽服装的牛红梅,那时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吸引了许多男士的目光。一丝不挂的杨美,常常跟在牛红梅的身后叽里咕噜地叫喊。早晨他跟着姐姐走到兴宁路口,下午,他跟着姐姐从兴宁路口走回来。他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重复着这项工作。
当姐姐的身边没有什么威胁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说从明天开始,我不去学校等你了。我的心里突然像缺少了点儿什么。姐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对别人讲。我问她是什么秘密。她说你猜猜看,我最爱谁?我说冯奇才。她很失望地摇头,然后轻轻地对我说毛泽东,我最爱毛泽东,他是中国最男子汉的男子汉,我把我的“初恋”全部献给了他,只可惜他死了。
姐姐这么一说,我的脑海里填满了毛主席的画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卧室里,到处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她的蚊帐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像章,蚊帐顶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毛泽东头像,那是毛泽东在延安时,由美国记者、作家斯诺摄影的。毛泽东头戴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姐姐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追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姐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冯奇才好吗?我说不知道。姐姐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颗痣,他的那颗痣和毛泽东下巴上的那颗几乎一模一样。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恨不得下巴上也长出一颗痣来。我为我没有那么一颗痣痛恨我的父母、亲属,同时感到自卑。
我看见姑姑牛慧和母亲坐在客厅里,她们只象征性地瞟我一眼,便继续她们的谈话。牛慧说你应该恨她。母亲说在这几个孩子当中,只有红梅长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么也恨不起来。我不仅不恨她,为了她我还砍伤了别人的手臂。牛慧说你这就不对了,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教要变坏。她才18岁,你对她如此放任自流,将来怎么收拾?你不为你着想,也得为我死去的哥哥着想。母亲说那你教一教我,怎么样恨她。
牛慧说大嫂,到门外去,我给你剪剪头发,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母亲和牛慧提着椅子,拿着镜子和剪刀以及毛巾走出客厅,她们在门外找了一块地方剪发。牛慧是一位剪发能手,我们家所有人的头发,都由她负责。她一捏住剪刀和头发,就无比兴奋。她常常说我把你们的头发剪漂亮了,可是我的头发反而要到理发店去剪,理发店的技艺远不如我。我们都知道,牛慧在烦躁的时候,特别喜欢帮别人理发。有一次,她跟同事吵架,下班之后直奔我家。她说她要给我父亲理发。父亲说他的头发刚理两天。她转而要给我和牛青松理,我们说我们已在学校理过了。她站在客厅里,拿着剪刀和理发剪暴跳如雷,说难道牛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需要理发吗?母亲听到她的喊叫,乖乖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用手拢了拢头发,说妹子,你就给我理吧,尽管我的头发刚理几天,但你想理你就理吧。姑姑牛慧一边给母亲理发,一边诉说她的委屈。
我看见母亲的头发纷纷扬扬地掉下来,原先乌黑的青丝里夹杂一根根白发。牛慧说像牛红梅这样的年龄,根本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你想想我都年近30了还没谈恋爱,她着什么急?母亲说你还没谈啊?牛慧说没有。母亲说你也该谈了。牛慧说姑姑我都还没有谈恋爱,她怎么先谈了?哥哥刚死不久,她竟然跟别人那个了。跟别人那个不要紧,她还被人捉住了。被人捉住不要紧,她还把事情的经过全说出来了。你说她该恨不该恨?哥哥尸骨未寒,她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牛青松牛翠柏的生活负担,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作为长女,她不仅不为你排忧解难,反而给你添那么多乱子。你说她该恨不该恨?母亲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该恨。牛慧说你别激动,你坐好,来,我先给你理完发。
牛红梅正好在这时从巷子那边走过来,她一看见姑姑牛慧,眼角眉梢全都裂开。她问姑姑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姑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牛红梅说你的名字真好?牛慧,牛慧,为什么不叫杨开慧?牛红梅就这么自我陶醉着走进家门,一头钻进她的卧室。
母亲和姑姑站在客厅里,对着牛红梅的卧室很严肃地喊道:牛红梅,你给我出来。牛红梅双手抱到胸前,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她对着喊她的人说出来干什么?母亲望了一眼姑姑。姑姑想了想,说你把你的事情跟我详细地说一说。牛红梅说我都说了差不多一千遍。姑姑说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牛红梅整理一下嗓子,仿佛整理她的发言稿。她说那么,你听好了。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的胃痛,我到门诊部去看病。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门诊部里。他问我哪里痛?我说胃痛。他把我叫到里间,并拉上了门帘。他叫我躺到床上,然后用手按住我的腹部,问我是不是这里疼?我说下边一点儿,再下边一点儿。然后,他的手摸到了他不该摸的地方,然后我们就那个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牛红梅说完返身走进卧室,嗄嚓一声锁上卧室的门。她像背语录或者公文那样,把她的那件事一字不漏地背诵完毕,之后,任凭姑姑和母亲怎样叫门,她始终沉默。母亲说牛红梅,我恨你。牛红梅,你不知道我多么地恨你,恨得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牛红梅……母亲突然转过身来,对姑姑说我想理发。
从此以后,我很少听到姐姐说话。大部分时间,她在医院里清洗药瓶、床单和跟冯奇才谈恋爱。晚上,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许多次,我发现她脱光衣服,呆呆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她的乳房像两座高耸的山峰,高高地挺着。从镜子里,我看到了女人的全部秘密。姐姐用一支圆珠笔,在她洁白的身上写下流氓、娼妇、妓女、婊子等字眼,然后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等我们都上床睡觉了,她才到卫生间去,把她身上那些污秽的字迹冲洗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家卫生间里会传出长时间的水龙头的哗哗声。姐姐一洗就是半个小时,母亲常常在睡梦的间隙里,骂她不知道节约用水。姐姐把别人强加给她的那些称号加以强调,然后用大水冲洗,然后全部遗忘。
昨天下午,母亲买了两担煤。母亲早早地叫醒我们,要我们跟她一起打煤球。她说今天是星期天,你们谁也别偷懒,跟我一起劳动。
牛红梅说她是临时工,没有星期天,少一天不上班就少领一天工资。母亲拿着铲子站在煤堆边,望着牛红梅远去的背影,说你的工资在哪里?为什么不交给我?牛红梅说我自己都还不够用。母亲说那我怎么办?你们3个人吃我一个人的工资。平时里我连一根雪条都舍不得吃,你却买了那么多好衣服。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在棉纺厂工作,衣服还没有你多。没有工资,没有工资你别回家来。我恨死你了。母亲自言自语,牛红梅早已走得无踪无影。母亲根本就不是说给牛红梅听,而是说给她自己。
紧接着我和牛青松也走出家门。我们的肩上挎着书包。母亲已在煤堆里搀杂少量的泥巴和水。看到我们的装扮,她说怎么,你们也要出去。牛青松说今天学校补习。母亲说那么,你呢?我说我们学校跟七星小学搞乒乓球比赛,我是乒乓球队队员,要为我们学校争光。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球拍,拿到母亲的面前晃了晃,说这是学校发的。母亲说可是,你们谁为我争光?
母亲开始用铲子搅拌煤堆,她一边搅一边用手抹汗,她的脸上沾满煤渣。我们从煤堆边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煤渣弄脏我们的裤子和凉鞋。看着母亲弯腰铲煤的身影,我的脚步犹豫了,站在原地不动。牛青松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母亲正好抬头,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还不走,迟到了怎么办?牛青松拉着我往兴宁路走去,书包在我的屁股上一起一落。我的脚不停地往前走,头不停地往后看。突然,我们听到母亲呵斥: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母亲的呵斥像一阵风,从后面追赶我们。我们看见母亲举着铲子,朝我们奔过来。牛青松说快跑,她识破我们的诡计了。我们撒开腿拼命地往前跑,书包高高地飞起来,又重重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母亲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在“妈哟”声中跌倒了,手中的铲子摔出去好远。母亲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爬不起来。我问牛青松是不是回去扶她一把?牛青松说你一回去,就得跟她打煤球。我不想打煤球,所以我没有往回走。我听到母亲趴在地上说,你们合谋骗我,你们学校不可能补课,也不可能有球赛。你们全都跑了,我一个人怎么能把煤球打完,明天我们拿什么烧饭?跑吧,你们跑吧,你们永远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