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奇骑着摩托车外出采买时路经我家,看见我家的门窗全部敞开着,就把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前,提起摩托车后座上的一捆麻绳径直走进去。室内的光线相当昏暗,牛红梅披头散发正专心致志地拖地板,她好像要利用这个下午把家里彻底清洗一遍。清水在地板上滚动,当她看见刘小奇走进来时,说了一句“室内一片光明”。
这是牛红梅在心理素质培训中心学会的正话反说法,故意把昏暗的室内说得灯火通明。刘小奇说红梅姐,你想好了没有?牛红梅说什么想好了没有?刘小奇说你去不去我的按摩中心工作?牛红梅说不去。刘小奇一扬手里的麻绳,说今天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要把你绑到我的按摩中心。刘小奇手里的麻绳和他的手拇指一样粗,麻绳的一头在他挥手的一瞬滑落,像一根拐杖连接地板和他的手臂,地板上的一些水迅速跑到麻绳上。这一小捆粗糙的麻绳,使牛红梅想起了码头、农村,想起了城市之外的广阔天地。
刘小奇拖着一截麻绳追赶牛红梅。牛红梅以为刘小奇只是开开玩笑,所以并不躲避。刘小奇手中的麻绳很快架到了牛红梅的脖子上,牛红梅感到脖子冰凉,一弯腰从绳索之下逃脱,跑到门外。刘小奇强行把她推上摩托车,拉到按摩中心,反锁在一间小包厢里。
包厢里有沙发有音响有电视机,刘小奇告诉牛红梅什么时候同意按摩了,什么时候按铃。刘小奇刚走出包厢,音乐随即响起来,那都是牛红梅特别喜欢的音乐,她坐在沙发上自个唱开了。唱了一首又一首,牛红梅感到口渴,便按了一下呼叫铃。刘小奇堆着笑走进来,问牛红梅同意了?牛红梅说我要喝水。刘小奇转身退出包厢,隔着门板上的一块玻璃摇头。牛红梅不停地按呼叫铃,呼叫铃一直呼叫着,却没有人进来。这时牛红梅才知道刘小奇给她设了圈套,她紧闭嘴巴停止歌唱。
包厢里的音乐突然变了节奏,变成了摇滚乐,尽管牛红梅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受骗上当,但她的身体还是像蛇一样摆动起来。她听到自己摆动的身体拍打空气的声音,汗水一丝一缕从毛孔流出。摇了一会儿,她感到很累,倒在沙发上。
睡意像两只不紧不慢的小虫爬上她的眼皮,但音乐却像棒子一样敲打她的额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改变音乐的节奏和强弱,牛红梅觉得棍子漫天飞舞,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它们有时像狂轰滥炸的飞机,有时像深夜里女人的哭泣或号叫,它们存心不让她入睡。牛红梅想非得答应刘小奇不可吗?我不答应他,他又能把我怎样?谁给他这个权利?你有你的权利,我有我的道德,我干吗要听从你的安排?你是上帝吗?不是。刘小奇你不是上帝。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想过问题的牛红梅,突然产生了一种思考的快意,她坚决认为这就是思考,我一思考,刘小奇的目的就达不到。牛红梅对着门板上那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咆哮,外面往来穿梭的人恍若隔世,他们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动作。门板上的玻璃快被她的吼声震破了,包厢里的音乐像洪水猛兽淹没她的声音。她想我要继续思考,我思考的问题是谁剥夺了我睡觉的权利?
下半夜,门板上的那块玻璃被音乐震破,它像解冻的冰块发出嘎嘎声。牛红梅看见四五条裂纹由上而下,把玻璃划开。牛红梅打开门窗,想从窗口往下跳,但窗口已被铁条封死。她觉得包厢像一座牢房,身体和思想被囚禁在里面。音乐,那些让她无比崇拜的音乐,现在像成堆的垃圾倾倒在她耳朵,她面对窗台呕吐起来。
擦干净嘴巴,她想我还是妥协吧。她刚想妥协,包厢的门便推开了,刘小奇堵在门口问,你终于想通啦?刘小奇的眼角挂满眼屎,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牛红梅对他这种自作聪明的问话非常反感,说你怎么知道我想通了?你又不是上帝,你看得见我在想什么吗?刘小奇发出一声冷笑,转身朝走廊挥手。音乐突然消失,两位女服务员提着拖巴和铁皮撮走进来,细心打扫窗台上的秽物。牛红梅挥舞手臂,像驱赶苍蝇,又像是赶躲在角落里的音乐,直到服务员失手把铁皮撮砸在地板上,她才停止挥手。终于,她听到了铁皮砸在地板上的声音,高兴地叫起来,仿佛回到真实的世界。她对刘小奇说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两位服务员收拾完窗台,往包厢外走去,她们一个人的手里拿着拖巴,一个人手里提着铁皮撮。刘小奇双手抱在胸前,手掌轻轻拍打手臂,说既然你不同意,那只好再委屈你一下。刘小奇离开包厢,门再次被反锁。牛红梅面对刘小奇离去的背影骂了许多脏话,她的嘴巴是印刷机,它把那些脏字全部印到了刘小奇的背部。
令人作呕的音乐声再次响起,牛红梅感到头皮快裂开了,她想不就是按摩吗?按摩是什么?按摩是皮肤跟皮肤的接触,它和不能睡觉相比,和眼前的痛苦相比,几乎不算一回事。牛红梅伸出细长的食指,在呼叫开关上狠狠地按了一下,一下两下三四下,五下六下七八下,
九下十下十一下,包厢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小姐的脸,它像一幅画。牛红梅说你告诉刘小奇,我答应。玻璃那边的脸消失了。消失了大约半个小时,那张脸又贴到玻璃上。这次,牛红梅注意到玻璃上的裂纹,裂纹把小组的脸切割成不规则的块。小姐说刘经理不在,他走之前告诉我们,没有他的同意不准打开包厢,不准停放音乐,连音乐的音量都不准调小。总台的服务员也没找到这间包厢的钥匙,可能是刘经理把钥匙带走了。没有刘经理,谁也无法打开这扇门,除非把门砸了。
牛红梅用指甲撕扯沙发,撕扯了几十下才把沙发皮撕破,从沙发内掏出海绵,用海绵塞住耳朵。这样,她感觉好受一些,于是蜷缩在沙发上,双手抱住肩膀,双脚弯曲,保持婴儿在母亲子宫的姿态,膝盖几乎碰到了额头,尽量缩小自己的肉体,仿佛缩小了就能逃避噪音的伤害。那一刻,她甚至想变成一只蚂蚁,藏到沙发的缝隙。
噪音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三时,这并不是刘小奇所希望的结局,他离开牛红梅时,只是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实在太困了。于是,他钻进了牛红梅隔壁的包厢。睡下时,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睡死,要随时注意牛红梅那边的动静。迷迷糊糊中他睡熟了,熟得像一只腐烂的苹果。当他醒来时,手表上的日历已跳了一格,时针已指向第二天下午的三点。他从沙发上跳起来,隐约感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错误。犯了什么错误呢?他一时想不清楚。他走出包厢到卫生间去撒尿,尿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牛红梅。他以最快速度撒完尿,以最快速度拉好裤子上的拉链,有几滴没有排干净的尿滴落在裤裆里。
刘小奇掏出钥匙打开包厢,包厢里的声音形成一股气浪,冲得他一个倒退。他命令手下关掉声音。包厢安静了,刘小奇看见蜷缩在沙发角落的牛红梅慢慢地伸腿,就像一只垂死的母鸡那样伸长她的腿。当她的腿绷直脚尖碰到沙发扶手时,她睁开眼睛,但是她只睁开了一秒钟,又迅速合上眼皮,像一个长久蹲在黑暗的人害怕见到阳光。她说我答应你,但你必须让我睡上一觉。她伸出舌头舔舔嘴皮,翻了一个身,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鼻孔里喷出引擎似的声音。
刘小奇关上包厢的门,坐在一旁看牛红梅睡觉,发现牛红梅的耳朵里塞满海绵。他说红梅姐,要睡你到家里去睡。牛红梅哪听得到刘小奇的说话,她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睡死了。刘小奇拨开她耳朵里的海绵,又说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牛红梅仍然听不到。刘小奇看了一眼海绵,把它摔到茶几上,开始拍牛红梅的肩膀,扳动牛红梅的身体。他说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去睡,也可以到我的卧室去睡,甚至可以到宾馆里去睡,但你千万别在这里睡。牛红梅任凭刘小奇扳动、拍打、咆哮,挠她的胳肢窝,都没有反应。就连刘小奇拍打她的乳房,她也没有反应。刘小奇把海绵重新塞进她的耳朵。
刘小奇想现在我即使把她强奸了,她也不会知道。刘小奇扣上包厢的门,脱光牛红梅的衣裤。牛红梅苗条的身材在黑色的沙发衬托下,愈加显得美,美得像一座山,美得像一尊发光的奖杯,而她身下的沙发就是奖杯的底座。刘小奇扳开她的腿,一条腿架在沙发上,另一条腿滑向地板,她的腿被刘小奇扳成直角。刘小奇就在沙发上把牛红梅给干了。干的过程中,牛红梅一直处于睡眠状态,除了发出几声呓语,始终没有多余的声音。从包厢外走过的小姐们透过门板上的玻璃,看见刘小奇起伏的脊背,她们知道刘小奇在干什么,刘小奇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有牛红梅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刘小奇找到我,说他的按摩中心需要更换招牌,希望我能抽空为他设计。我说我对招牌的设计没有什么研究。他说没研究不要紧,可以向别人学习,也可以模仿好的设计,天下设计一大抄。他把摩托车的速度降到最低,拉着我参观几条主要的街道。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尽力伸长脖子,看街道两边各式各样的招牌和广告牌。刘小奇不断地回头告诉我,看仔细了,你看别人的招牌是怎么设计的。他频频回头,摩托车差一点儿撞到了一辆出租车的车灯。
回到填河路19号,我开始为刘小奇设计招牌。他打开曾经囚禁我姐姐牛红梅的那个包厢,把纸、笔和各种颜料摆在茶几上,然后打开空调打开音乐,我像皇帝一样被他侍候着。话题突然转到我姐姐牛红梅的身上,那个下午,我还不知道他曾经囚禁过我姐姐,曾经在我坐着的沙发上把我姐姐干掉。他对我姐姐表现出最大的同情,说我们得想个办法,把你姐姐解放出来。我说有什么办法?他说登一则征婚广告,让你姐姐从应征者中选择合适的丈夫,然后放弃杨春光。
设计完招牌,我们坐在包厢里起草牛红梅的征婚广告,在广告里用了两个形容词:貌若天仙、身材苗条。喜欢文学成为牛红梅的爱好,打羽毛球是她的特长。牛红梅被我们写得面目全非。写完之后,刘小奇在上面加盖了他们公司的公章,并掏了100块钱,到邮局把广告寄往北京发行量最大的一张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