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公安押着牛青松进入我家时,我的两条腿像发动机一样颤抖。牛青松说牛翠柏,你给我站稳来。我说我站不稳。牛青松说你已经读初中了,怎么还站不稳?他们抓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说我很想站稳,但我的腿不听指挥。牛青松扇了我一巴掌,说你真没出息。我的腿突然停止颤动,好像牛青松的那一巴掌碰到了发动机的开关,突然让我变得风平浪静。我想不就是要我站稳吗,为什么要扇我一巴掌?我站不站稳害不害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把屎拉到裤裆里,那也是我的自由,干吗要扇我一巴掌?
在我、牛红梅以及两个公安共八只眼睛的注视下,牛青松打开他拥有的那个抽屉。他把抽屉里的手表、海鸥牌照相机、手镯、粮票和一些过期的布票一一摆放在书桌上。公安人员对这些赃物作了详细的检查和登记。他们问牛青松,还有吗?牛青松说没有了。这时,我看见牛红梅的身子也像发动机一样颤动起来。她从手腕子上脱下那只戴了两年多的手表,说这里还有一块,是我结婚的时候牛青松送我的,当时我不知道他有偷东西的毛病。其中一个公安接过手表,对着窗口晃了晃,说你还不老实。
牛青松站在原地往上跳,他连续跳了四下,而且一下比一下高。他说冤枉,你们真是冤枉。这一桌子的东西是我偷的,但那只手表却是我在星湖电影院捡到的。公安说谁给你作证?谁会相信你?牛青松说我自己可以给自己作证,我可以对天发誓。公安说如果发誓可以管用,那你可以说这些东西全是捡来的,而不是偷的。牛青松说我不是说所有的东西,我只是说我送给姐姐的那块表。你们知道最坏的人,有时也还有优点,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我会捡到手表?两个公安发出冷笑。牛青松抓起桌上的一把小刀,刷地一下,割掉了一节左手的小手指,鲜血染红我家书桌。牛青松同样发出冷笑,说我牛青松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打过架赌过钱调戏过姑娘,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公安说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即使我们相信你是捡到的,但这块手表仍然要没收。牛青松说我不是舍不得这块表,而是要你们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你们干吗对真话那么恨之入骨?
牛红梅为牛青松包扎了伤口,还为他收拾了一个小包,小包里塞满牛青松的衣裳和一些日用品。牛青松接过小包,抬腿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说,姐姐、翠柏你们不要哭,你们也不要到少管所来看我,这样会丢你们的脸。你们就当我还在跟宁门牙他们赌博,就当我还在那些街道里打架和偷摸,就当我出了一趟远差。爸爸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时你们没有哭,现在你们也不要伤心,你们就当压根儿没有我这个弟弟和哥哥。牛青松愈说声音愈嘹亮,后面几句几乎是喊出来的,把整条长青巷都闹翻了,仿佛要通知所有的邻居,他这就去少管所。
几天之后,正在洗药瓶的牛红梅突然感到有一只巴掌拍到她的肩膀上。沿着那只温暖硕大的巴掌看过去,她看到贾主任笑眯眯的脸。贾主任说请你跟我走一趟。牛红梅说去哪里?贾主任说办公室。牛红梅以为贾主任是在开玩笑,依旧清洗那些药瓶。过去贾主任曾多次邀请牛红梅到办公室去坐一坐,牛红梅知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所以一直没有接受贾主任的邀请。但是,这一次真的有要紧的事找你,贾主任说。
有两个自称是公安局的坐在办公室里等牛红梅。他们穿着便服,手里捏着笔记本,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他们示意贾主任回避,贾主任不停地点头,倒退着走出办公室。他们在问过牛红梅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之后,说我们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宁门牙的情况,听说他强奸过你,我们想核实一下。牛红梅说什么叫强奸?我从来没有被人强奸过。其中一位公安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捏住下巴,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公安一样,仿佛遇到了难题,正在思考解决的办法。走了一会儿,他把捏住下巴的手突然松开,并且挥动了一下,说姑娘,怎么对你说呢?强奸就是男子使用暴力跟女子睡觉。睡觉你知道吗?这里不是指一般的睡觉,这里的睡觉具有特殊意义。你结婚了吗?牛红梅说结了。他说结婚了就好,我告诉你,强奸就是男子使用暴力跟女子干她丈夫干的事情,具体地说,宁门牙跟你睡过觉没有?牛红梅说你们干吗问这个?你们是什么人?他说我们是公安局的。牛红梅说公安局的就可以随便问这个吗?他说宁门牙在强奸一位姑娘的时候,被我公安人员当场抓获。我们负责这个案子,希望你配合。
那位坐着的公安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说他到底跟你睡过没有?牛红梅说他跟我谈过恋爱。公安说睡过没有?牛红梅说睡过。公安说在睡觉的时候,他有没有强迫你?牛红梅说没有,是我自愿的。公安说你怎么会自愿呢?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流氓地痞吗?像你这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不可以找,比如我们公安战线,就有许多优秀的青年。牛红梅说这个也必须回答吗?公安说不用。他们让牛红梅在谈话记录上按了个手印。
牛红梅冲出办公室,她看见贾主任站在窗口边,耳朵贴着墙壁偷听。
又过了一些日子,市法院召开宣判大会,宁门牙被宣判枪决。召开宣判大会那天,朝阳广场的人像蚂蚁那么多,一堆一堆地堆得像一片小山堡。18名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罪犯,将同年同月同日被枪决。许多人伸长了脖子,为的是看一眼罪犯。小孩子骑到大人的脖子上,大人的脚下垫着砖头。我看见宁门牙的脖子上吊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抢劫、强奸犯宁门牙。宁门牙三个字打了个红“×”。
牛红梅没有参加宣判大会。有一天她站在兴宁路的一面墙壁前,看到法院刚刚贴出来的布告。在众多的死刑犯名单中,她看到了宁门牙的滔天罪行:
抢劫、强奸犯宁门牙,男,二十岁,广西南宁市人,捕前住南宁市星湖路北二里8号。
罪犯宁门牙于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十月间,先后单独或伙同刘小奇(在逃)在本市持刀抢劫行人六次,抢得现金人民币捌百捌拾捌元捌角、手表等财物一批。此外,罪犯宁门牙还强奸妇女三人、少女四人、幼女一人。
罪犯宁门牙,目无国法,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取胁迫的手段多次抢劫公民财物,并多次强奸妇女、幼女,轮奸少女,且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分别构成了抢劫罪、强奸罪,应从严惩处,依法判处如下:
罪犯宁门牙犯抢劫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本院遵照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五日在南宁市召开宣判大会,依法将罪犯周才文、黄明其、莫金、杨友家、宁门牙……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