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红梅对我说翠柏,我怀孕了。我睁大眼睛表示怀疑。牛红梅察觉到我的疑惑,拉过我的手按在她的腹部,说你不相信,你摸摸,我仿佛听到他(她)在叫我妈妈。我粗糙肮脏的小手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就好像在抚摸一件精美的瓷器,我似乎听到瓷器被我手掌割痛的喊叫。牛红梅轻轻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眼睫毛勾引我的欲望。我很想亲她一口,但我忍住了。
凡是我和牛红梅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她总这样轻轻地闭上眼睛,把她怀孕的腹部交给我,让我随意玩弄。这样的时刻,她仿佛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静静地享受幸福。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好好地摸摸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孩子没有父亲。我说孩子的父亲不是冯奇才吗?牛红梅说冯奇才他不认账,他说是宁门牙的。我说你可以去找宁门牙。牛红梅说宁门牙也不认账,他说是冯奇才的。他们都不认账,好像这孩子是自个长出来似的。三岁的孩童都明白,没有种子长不出庄稼。
我向学校请假之后,便跟着牛红梅上医院。牛红梅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她的手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到妇产科三个猩红的大字,她开始犹豫并且停步不前。她要我先到妇产科看看,看有没有她的朋友、邻居和认识的人。对妇产科进行一番观察后,我跑回来告诉她,没有发现敌情。听了我的报告,她仍然木头一样站着。我拉她的手,她把手飞快地抽回去。她的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说我还是没有勇气,我想再问他一次。
我们掉过头去门诊部找冯奇才。牛红梅对冯奇才说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像这样把孩子打掉,太残酷,他(她)也是一条生命。冯奇才说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跟你那么久,从没出过事,一直都采取措施。只有宁门牙跟了你以后,才出现这种情况。牛红梅说有几次,你并没有采取措施。冯奇才说那是安全期。牛红梅说安全期有时不安全。冯奇才说你嚷嚷什么?你千万别污蔑我,你给我滚远一点儿。委屈的眼泪从牛红梅深深的眼窝滚出,她拉上我默默地走开。她说翠柏,你要记住这个糟蹋你姐姐长达一年之久的人,长大之后你要为我报仇。我不停地点头,泪水哗哗地直往下掉。
为了陪牛红梅上医院,我向班主任请了三次假。但是每一次走到妇产科门前,牛红梅都改变主意,像逃避瘟疫一样从医院逃出来。而每一次逃出来,她嘴里总是不停地说我再也不来了,我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她开始在家里缝制小孩的衣裳,似乎是铁下心肠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她问我,你说小孩生下来以后,给他取个什么名字?我说你不能把她生下来,除非你给他找个父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无论是男孩或女孩,我都给他(她)取名牛爱,你说牛爱好不好?我说好是好,但你必须结婚,必须给孩子找一个父亲。牛红梅满脸惊讶,结婚?谁会跟我结婚?我说你可以试着找一找,你的长相是你的优势。牛红梅说你这个主意不错,现在我们分头出去找一找,看谁愿跟我结婚?谁愿做你的姐夫。我说到哪里找去?她说你到你的学校找去,我到街上去找一找。
我挎上书包,往学校去。我认真观察兴宁小学的每一位单身老师,对他们进行仔细地筛选和考核,发觉只有体育教师杨春光配得上我的姐姐。他身高1.7米,体重75公斤,五官端正,头发自然卷曲,喜欢打篮球。我对他突然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好感,决定放学之后,把杨春光的情况向牛红梅作详细的汇报。
放学回到家,牛红梅还没有下班,牛青松也没有回来,我像一个孤儿站在门口,等待亲人。我看见夕阳微弱的光线打在我家的门板上,薄薄的尘土笼罩着骑自行车的人们。一根水泥电杆横卧在马路边,前面不远处,工人们正在拆一座旧楼房,喊声和哨子声此起彼伏。终于我看见牛红梅提着一网兜蔬菜朝家里走来,她的旁边跟着一位身穿绿衣裤的小伙,一看就知道是一位邮递员。邮递员推着一辆自行车,他跟牛红梅不停地说着话,不时还仰头大笑。我想牛红梅一定为我找到姐夫了。
临近家门,我才发现邮递员长得十分丑陋。他的鼻子出奇地大,像一片肥肉向两边展开,而他的眼睛却像黄豆那么小。他的额头上有巴掌那么大一块没长头发,看上去充满智慧。牛红梅说这是曹辉,我的同学。这是我弟弟,牛翠柏。曹辉支起自行车,点头向我问好,还在我的头上拍了两下。
牛红梅叫我跟曹辉聊天,她要下厨房做饭。曹辉说红梅,你的弟弟长得好漂亮,你们牛家的人个个长得像演员。牛红梅说是吗?曹辉说你知道吗,高一的时候,我们班有一半的男生都想跟你谈恋爱。牛红梅得意的笑声响彻厨房、客厅。牛红梅说可是现在,却落得个红颜薄命。曹辉说我就属于想跟你谈恋爱的那一类。牛红梅说那现在就谈吧,你说怎么个谈法?曹辉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说我来给你打下手。
曹辉洗菜,牛红梅掌勺,厨房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填满。他们的语言像一种气体,冲击厨房的墙壁,厨房像一只鼓胀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但只一会儿工夫,气体开始泄漏,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松散。他们在争论一个问题。曹辉说如果不打掉这个孩子,肯定会影响将来的生活,甚至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牛红梅说你说得多么轻巧,他(她)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因为你看不见他(她),所以你说得那么轻巧。曹辉说你一定要坚持你的观点,我们就没法谈下去了。牛红梅说曹辉,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照,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上孩子,我会跟你结婚吗?曹辉气急败坏,从厨房冲出来,他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淡墨,眼睛里冒着火。
他说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冯绍康说的。牛红梅手拿勺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曹辉,真的生气啦。曹辉气冲冲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牛红梅追了出去。牛红梅说你吃完饭再走吧,曹辉,我求你吃一餐饭,行不?曹辉说我还有点儿急事。牛红梅说老同学,吃一餐饭算不了什么,又不是非要跟你结婚不可。牛红梅拉住曹辉的自行车后架,不让他走。曹辉把牛红梅的纤纤十指一根一根地从自行车后架上掰开,然后骑上自行车义无返顾。我和姐姐牛红梅目送着这个丑陋的小气的热爱心灵美的差一点儿成为我姐夫的人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他自行车的铃铛声像街上甜饼的气味,敲打着我的鼻子。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牛青松,预感到他正在脱离我们,猜想他已和宁门牙打成一片,其他情况不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塞进我家门缝的一张纸条,才知道他被学校开除了。我拿着朝阳中学发给他的通知,到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去找他。最后我发现他和江山、刘小奇在宁门牙家打麻将。我把纸条递给他,他的目光在纸条上轻轻滑动一下,双手便按捺不住愤怒,把纸条撕得稀巴烂。他说我早就不想读了。我问他不读书干什么?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说干什么?打麻将、打架、谈恋爱什么不可以干。翠柏,别浪费时间了,跟我们一起干吧。只要你跟着我干,你至少可以提前十年享受美好的生活。宁门牙说这叫提前登上历史舞台,康熙八岁做了皇帝老子,我们比他差远啦。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我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卧室里有人叫我小鬼。宁门牙说老爷子要拉屎,你去给他打点一下。我走进卧室,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他的身子覆盖着一床薄薄的军用棉被。他说小鬼,不用害怕,到我身边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红军送鸡毛信了。他从被窝里伸出他干枯的手臂,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爸爸呢?我说死了。他说怪不得没人管教他们,我猜想跟宁门牙打麻将的这群孩子,肯定是不缺爸就是缺妈的孩子,是没有人管教的孩子。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管一管他们?他说我的腿残废了,不能走路了,拉屎和撒尿都依靠他们,我的话就像他们的耳边风。你知道吗?他们成天赌博,钱全是偷来的。你去派出所告他们,让公安把他们全抓进笼子里去。我说我不敢。他说小鬼,勇敢一点儿,不要害怕,如果我能行走,他们早挨抓了。我说你可以叫阿姨去报案。他说你阿姨生怕她的宝贝儿子挨抓,她把孩子宠坏了。我告辞老人,说我害怕。他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睛。宁门牙看见我走出卧室,说老爷子拉屎啦。我说拉啦。宁门牙说你打点好啦?我说好了。宁门牙说回去告诉你姐,等我一到结婚年龄,就跟她结婚。我说好的。
我怀揣着三张姐姐的照片上学,想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们介绍给杨春光。我知道杨春光的宿舍里贴着许多演员的巨幅照片,床底下有三只皮篮球,抽屉里有一本大相册。一副哑铃躺在他的门角,挂在窗口边的那把长剑发出寒光。我怀揣姐姐的三张照片走进他的宿舍。他说牛翠柏,篮球在床底下,你自己拿。我说我不是拿篮球的,我想跟你玩个游戏。他说什么游戏?我说你从你的相册里选出三张姑娘的照片,然后我们比一比,看谁手上的姑娘漂亮?他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哟嗬声,手在相册里搜寻着。他说这张怎么样?他先丢出一张照片。我说不怎么样。我把姐姐的一张全身照片压在那张照片上。他的眼睛发出嗖嗖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