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常态,晔也见了绮丽的笑状,奇道:“难道金兄认得这个舞姬?”
我只有苦笑,离了座,来到厅中,一把把这个闯祸胚拉了起来,转身向晔告罪:“实不相瞒,这个女孩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唤绮丽,她自幼顽劣,这次大概是专为了进宫来找我的。”
晔摇头大笑起来:“如此鲜妍的佳人,哪里会有罪。”
我赔着笑,手里牢牢拉住绮丽,又向他告辞:“我这个妹子实在太过分了,居然敢混到皇子的府里来,请皇子恕罪,容我早点告退,先把她送回去再说。”
晔见我动怒,只好起身送客,又关照:“不要过于责怪令妹,她很可爱,舞步又好,如果喜欢可以留在宫里多玩几日回去,我这里一点也不介意的。”
我不住点头,足不点地,一路牢牢拉住绮丽,把她硬拉出了皇子府。
“干什么呀?”她倒不开心了,一出大门便丢开我的手,“拉得人手都疼了,你这么凶作什么?”
我瞪着她:“你可真会玩呀,混到宫里当舞娘啦,进来几天了?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呀,我来了两天了,这里的人都不错嘛,侍我很好的。”
“那是因为你才来了两天,要知道皇宫里的齵龊事多了,没吃亏是你运气好。”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光是为了找我玩吧?”
“你知道的呀,我为什么来。”她不住地笑,“你看,不用靠你,我自己也能找到他,可他叫什么名字呢?”
原来如此,我叹气,“那人叫无非,你刚才也见到了,这下你可心满意足了。”
“是呀,你还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事?刚才我跳得好不好,他喜不喜欢?”
我没好气:“喜欢?喜欢什么,他不过当你是个舞姬,宫里这样的女人多了,要是他是个小人自然会‘喜欢’你的,如果是正人君子,才不会上眼呢。”
一听这话,她无精打采起来,“那么我是白跳了,还亏我练了那么久呢。”
“算了算了,”看到她不笑的样子还真不习惯,我只好哄她,“你还是跳得不错的,那个无非一定是印象深刻,现在你舞也跳过了,人也见到了,马上给我把这套裙子换了,我送你出宫。”
“不!”她却又倔强起来,“我来了,就不走了,我要留在宫里。”
我上下打量她,怪叫:“开玩笑,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留在宫里,我能把你藏哪儿去?要是被人搜出来,是要问罪的。”
“也许不用问罪呢,”她睨我,“我是西域的小公主,我的一个姑姑曾经嫁给以前的永乐侯,我和柳修元还是远亲呢,不信你跟我去问问皇上,看他留不留我在宫里。”她说着,举步就走。
我急了,上前一把抱住她,“姑奶奶,我信,我信,别去问。”马上心虚地四处观望,这个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有我一个人质在宫里还不够,她也要来挤一腿呢。
“那么你同意帮我了?”她得意地看我,“别以为我是宝福,你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想骗我,还差点。”
“是,是,是。”我一迭声地低头做小,说实话,对付她我还真没把握,这个小姑奶奶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又回去找皇子晔。
“金兄说得哪里话?”他满口答应,“令表妹想要在宫里玩,自然是欢迎的,就留在金兄的那栋楼里吧,反正房间很大,我再派些人过去服侍照应一下。”
我回房,连夜赶了封信出来,托人带给父亲,告诉他绮丽留在了宫里,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无非,只说她是贪玩,写信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放心,第二天,父亲的回信就来了,通篇大骂我一顿,又责令了一个月的归期,非要我拍着胸脯大作保证,绝对不会让她有一丝损伤。
握着这封信,我可是欲哭无泪,瞪着绮丽活泼欢快的影子,只得心里安慰自己,不管如何,总得找个方法,软硬兼施也要把她尽快弄出去。
可是不等我动手,绮丽倒先开始行动了,她居然亲自去找皇子晔,主动提出要教他的舞姬跳西域舞,我还没来得及把第三封保证的信写出来交给父亲,她已经公然在皇子府登堂入室,并凭着灵活的手段,赢得了全府上下的欢心,
遇到这样的女人,我只能说自己倒霉,万般无奈之下,为了防止她惹出事来,我只好天天跟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倒开始像她的跟班了。
无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说他特别,是缘于他身上某些我不能认同的特质,他话不多,很沉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懂医术,识运理,他本是皇子晔身边最得力的文士,然而就这样的一个聪明多才的人,身上却缺少了一样东西——心机,他不懂得拐弯抹角,不知道圆滑通融,这种人,在我眼里通常只好用三个字去形容——缺心眼。
不幸的是,绮丽喜欢的居然就是他的这种缺心眼。
“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真心实意的人,”她是这样反驳我,“他跟你完全不同,不会耍手腕,不会勾心斗角,人又正直善良,这你当然是看不惯的。你是个真小人,他却是个真正的君子。”
我被她说得脸色发绿,曾几何时起,我居然从疼爱她的大哥变成了勾心斗角,耍着手腕的小人,怪不得人说女大不中留,女孩子都是没有良心的。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同往常一样聚在晔的书房里,这些天,只要晔不去吏部,每天我们四人都会聚在这里,我躺坐在一张香妃榻上,无聊地,随手翻着《孙子兵法》,不时瞄一眼过去,不远处,晔与绮丽在看无非作画。
“好,好,”只听得晔一迭声地赞,“轻淡柔媚,笔走秀隽,颇具性灵之美。”又自吟道,“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好一张丽人春睡图。”
“我却唤它为‘思梦笑’”,无非微笑,“皇子也喜欢子澄的诗?那就该记得《栩庄漫记》,李冰若亦不是说:‘思梦笑’三字,一篇之骨呢。”
绮丽圆了眼,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我不由要笑,这丫头,哪里懂得诗,想哄住那个缺心眼,她平日的手段恐怕没有用。
我伸着懒腰,起身踱了过去,果然一副美貌绝伦的仕女图,我点头:“红腮隐出枕菡花,有些些。无兄真是精细人,连这些细节都画上去了,只是这样的美人,只能放在画上瞧瞧,平常日子里是不大有的。”
“未必。”无非摇头,纤长如玉的手指抚过画卷,“这画上的人自然是有的。”
“什么?”我竖起耳朵来,相信一边的绮丽也一样,“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她是谁。”
“是在下的小师妹,”他道,“如今她人在姑苏老家。”
“小师妹?”我盯着他,“无兄好福气,有如此秀色绝伦的师妹,不知有没有许配人家,若是云英未嫁,这样的美人,就是皇妃也能当了,正好皇子也没有家室,这缘分说不定就在姑苏呢。”
晔笑了起来:“哪里,哪里,金兄最爱开玩笑,这样的美人,自然是无非公子的心上人,小王又岂能夺人所爱。”
“果然?”我面上笑着,眼里却无笑意,问,“无非公子有心上人了?公子仍未娶妻吧,这女子是不是你的未婚妻?”
“不是,”他摇头,我松了口气,瞟一眼绮丽,这丫头好沉着的底子,居然脸色不变。
可他马上又说:“不过我母亲是深有此意,母亲最近也来信,总是催我回去,大约是想早点把这事给办了。”
“这可不行,”我冲口而出,马上又笑,“无公子这样的男儿,娶妻自然要详加考虑,不是天下第一美人,又怎能配得上你。”
“金兄此言差了,”他正色,“娶妻求德,容貌不足为凭,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是应听从家长的。”
“是,是。”我马上赔笑,“无公子真正名士正气,一举一动都来得庄重,小弟很佩服呢。”
闷着气,回了房,我关上门,开始训绮丽:“你不觉得那小子不但是缺心眼,而且剩下的几个心眼也是实心的?这样一个迂腐的人,要的是三从四德,三从四德你懂么?你做得到么?还是乘早死了这条心吧,我看他是虚有其表,可惜了一副大好躯壳,里面却长错了脑子。”
她倒无所谓,摇头道:“不错呀,他很可爱呢,我就喜欢看他这么摇头晃脑的吟诗作画,再说他的师妹又不在这里,现在是我在他身边,我就不信,我会得不到他。”
我摇头,又叹气,这丫头太自信了,这就是从来没吃过苦头的缺处,总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摆得平,可是她没见过中原的老夫子呢,无非虽然年轻,却浑身透着酸腐气,在她是瞧着新鲜,要知道这样的人最难弄,脾气又臭又犟又硬,很难说得通。
“你莫不是真想嫁给他?他说的东西你都不明白,你玩的花样他又不喜欢,看不出你嫁给他会有什么好处?”又自好笑,“这位无公子还真是玉树临风,可不就是一颗树,木头脑筋。”
“谁说我要嫁给他了?”她反而奇怪起来,瞪我,“我很欣赏他,也很喜欢他,可是我没说一定会嫁给他呀。”
“什么?”我吃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哦,你还是在玩呀,小姐别玩得太厉害了,在男人,这叫寻花问柳,风流倜傥;在女人,这却叫水性杨花,残花败柳,我看你是玩不起的。”
她闻言毫不动怒,仍笑嘻嘻地看我:“怕什么,我爸爸说,人生下来就是专为来玩的,这世上,只怕想不通,不怕玩不起。我又不害人,不过是尽着自己的心意罢了,我要向谁交代,谁又敢多说我一个字。”
我倒坐在椅子上,只有了喘气的份,这丫头,我可管不住,还是乘早想办法把她弄回去才是,没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个份上,我是魔头,她就是魔王,叹着气,暗地里又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的,居然这样教女儿,其实这话我自己也想得通,不过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这样明目张胆地也太嚣张了些。
“怎么,生气了呀?”她娇笑着过来看我,“那就再跟你说一句罢,我妈妈说:男人,底子里都是一个模样的,对他们千万可别太认真了,因为这男人呀,总是贱骨头的多。”话未说完,她便叽叽咯咯,一路狂笑着奔了出去,留下我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脸上是要哭,还是要笑。
坐了一会儿,我渐渐地明白了过来,这丫头,也许并不要我操心些什么呢,她是什么都通什么都透,我在这儿装疯卖傻,她却是整个的游戏人间,只怕我陷进去了她还在岸边观望呢,这么想着,自己也“朴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如花似玉木瓜脑袋的无非公子,碰到了她也算倒运,管他再怎么满嘴的之乎者也,一心的孔孟之道,大概这次也难逃过这“桃花劫”。
正在偷笑,忽听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我马上板起脸,“又回来做什么。”
没声音,回头,却见一人衣袂飘带,浑身的精致,满脸的文秀。
“郁子桓?”这下,我的脸是真的沉了下来。
他四处打量:“金兄好清闲,禁军的侍卫当得蛮开心的吧?俸禄还拿得可真容易呢。”
“这一切还不都仰仗了少相,”我冷笑,“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瞧着恶心。”
“好大的脾气。”他微微笑了,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金兄现在是找到靠山了吧,所以口气也硬了,可惜这座山是纸糊的,金兄难道没看出来,不是小相夸口,只要我一伸手,十个皇子晔也保不了你。”
“真了不起呢,”我也嘲笑他,“少相一只指头就能按死我这只蚂蚁,可少相为什么还不动手,跑到我这蚂蚁窝里来做什么,来警告我?不会这么费力吧,你也太抬举我了。”
“哼”他收起了温文模样,“我来,不过是告诉你一件事,宫里的事情你是不很明白的,这些年太子与十一皇子之间是很不愉快呢,偏皇上明立了太子,又偏爱老十一,手把手的栽培得辛苦,你是宫外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事体,我来,是看了以往的情份,关照你一声,呆在宫里就老老实实的,别心思太活了,皇党之争是最危险的,弄不好,伤了自己的小命。”
“我好害怕呀,你吓唬哪一个,伤了我的命,你来呀,我这人别的没什么,可自己的处境却是看得最清楚的,你要伤了我,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朝廷可难办着呢,我这个人质死要死得值得,平白地撒手人寰,我肯,你们也不肯呢。”
他“霍”地一声站了起来,眼如利刃,“金毓,别太拿大了,什么事都是说不定的,你是有些小聪明,可惜,官场之上,还是我比你熟络,你还是乖乖的,别出了事,再怪我没有知会过你。”
他拂袖而去。
我死死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着他的话,这话有来路,他的为人我知道,吃不得一点亏,总喜欢猫捉耗子般的玩弄对手,我若死得不明不白,他反而会没有成就感,这是在警告我,这警告,未必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