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游离在半昏半醒之间,我却猛然间被惊醒了,一件东西“啪”地扇在我脸上,直抽得我猛睁开眼,转了转头,又愣住。那竟是一只女人的绣花鞋,正嚣张地横在眼前的地下,浅青底子的鞋头上是一只胖嘟嘟的猪。
猪?这下我是全醒了,女人们的绣花鞋我见得多了,有牡丹花样的,蝙蝠形的,蝴蝶翩飞的,如意算是个别致的女人,她的鞋子上满缀着大大小小的元宝,可这样的小猪花样倒还真没见过,难为它被绣得这么惟妙惟肖的,两只晶亮的小眼睛像是会笑,我直看得傻掉。
“你醒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能不能帮我捡捡鞋?”
我寻声抬头,果然有一个青纱衣裙的女孩子爬在架上,繁叠的花叶令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不过两只捉住花架的手倒是洁白如玉,应该长得还不错。
“你是谁?”我奇怪,“你不知道这是私家宅园么?若是被家丁看到,是要被打出去的。”
“放屁!”她脾气倒真不小,“叫你捡就捡,你男人还是女人呢?这么罗嗦做什么。”
我只好苦笑,懒懒地从地上捡起那只特别的鞋子,忍不住又问:“我丢上去还是你自己下来穿?”
“丢上来。”她胸有成竹,“我接得住。”
我无奈,这可是她自己说的,须怪不得别人,“来了。”我说,手腕暗暗使劲,那只鞋子就如长了翅膀般窜上了花棚。
只见她也反应灵敏,两手立时脱了花架,忙乱间倒真是一把接住了,可身子却没了支撑,只听,“唉哟”一声,耳听得一阵阵“嘶啦啦”乱响,眼见她浑身牵带着大蓬的花苞枝叶滚摔下来。
我张大了嘴,站在一边瞧着,待看清楚了,又马上摇头叹气,不错的女孩子呀,长得算挺干净标致的,可惜呀可惜,就摔得这么难看,竟像只蛤蟆。
“你是存心的!”她总算爬了起来,又跳了过来,叉着手瞪着我:“故意丢得那么远,是不是?你小子故意玩我?”
“玩你?”我留了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这女孩子还真敢说话,长得还不错,可惜我没兴趣。
身后一阵脚步声,是刘伯带着人来了。
“少爷,”他惊慌,“是不是有小偷?”
我不说话,只含笑瞟着那女孩,她的脸色变了,我府里的家丁都是膀大腰圆的粗汉子,就算她会点功夫,真打了起来恐怕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说不好,样子会比刚才摔跤还要难看。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对她笑,“女孩子家的,为什么不和和气气地说话?老是凶巴巴的可不行呀。”
她也明白了处境,眼底有点害怕,可嘴里又不肯软下来:“随便你”,心里到底忍不住,跟着又补了一句,“谁怕谁。”
我笑了,已经算是不错了。对付这样的女孩子最需要留些余地,否则一点点事情弄不好会把大家逼到绝路上去。
“下去吧。”我同下人挥挥手,“这人是我的朋友。”
众人退下,刘伯却走了过来,拾掇那散了一地的残枝,心痛得直皱眉。
“不要管它了。”我说,“叫老王明天再来修剪吧。”
他无奈捧着一捆残叶走了。
见没了人,她放松下来,自顾自地从地上捡起了鞋,拍了拍灰土,穿上。
我忍不住又仔细瞧了那双鞋子两眼,唉,绣得可真不错。“这是你绣的?”我只是管不住好奇心,“干嘛不绣点别的什么?也比较配你些。”
“管你什么事?”她骂我,“你懂什么?”
“好,我不懂,”我笑,“是我说错话了,我应该说,这花样还真是配你,简直是再配也没有了。”
她的脸气到发白,叉着腰,一副要打架的模样。我却不再理她,复回到椅旁坐下,随手一指身后:“大门从这里出去,不送不送,走好走好。”
她一肚子火气发不出,在原地呆住。
我微微笑着,又闭起了眼,这样的女孩子不配我的胃口,管她是真的爬花架还是故意的来惹我,还是少沾为妙,我最怕烦。
半天,她终于还是走了,“小子,你给我记住”。这是她最后说的话。
我叹了口气,又要继续往下睡,还到底还没如愿,不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次会是谁?我不耐烦,睁开眼,却是郁子桓,只见他一身浅蓝丝质罩纱的夏衫,迎着微风薄薄地贴在身上,腰间配着深蓝色丝绦及浅翠的玉环,更衬得唇红齿白,长身玉立。
我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绮年玉貌的少相,果然是一表人材。”
他气色很好,脸上更是笑得优雅:“别睡了,修元早上回京了,你还没去看过他吧,我是来邀你一同去喝酒的。”
“果真?”我精神一振,坐了起来,“我还在奇怪怎么仍没有他的消息呢。他这次算是是凯旋而回,有没有上朝复命?”
“早去过了。”子桓笑,“你也别躲懒了,一起走罢。我约了他来我府里,还有如意也一并请到,你们多久没见啦?还不好好谢谢我?”
我呵呵地笑了,他果然是个妙人,这光怪陆离的京城若是少了他,还真是会逊色不少。
少相府颇有几处风景秀丽的园子,子桓又是个出了名的清贵高雅之人,每每欢聚作乐,宴席摆设都布置得花样百出。
这一次,是设在流香亭。
流香亭的妙处是有一道半天然的溪流环绕,溪边亭旁栽满奇花异草。到了傍晚,当骄阳褪色,落花残叶飘落到晒了一天尚有余温的水里,连带着空中也流动着浅浅清香。
我们进园时,柳修元已经到了,正坐在亭中与如意闲聊,他刚刚梳洗过,换下了战袍官服,着一身月白长袍,乌黑的长发还是湿的,随意披散在肩上。这样轻袍缓带的修元显不出颀长强健的身形,看上去不象个惯入沙场的将军,倒仿佛是个儒生学子。
见了我们,他略略欠身,脸上犹带笑意,连日奔波回京也不能使他疲惫,他是比我还精神。
“好小子!”我心里欢喜,嘴上忍不住又要刻薄他,“回来了也不差人上门传报一声,坐在这里架子好大,是不是想乘我不在同如意套近乎?”
他笑,斜睨着我,伸手一把将如意拉过去,贴着她耳旁说:“这人太过小气,不要再理会他了,还是随我回府吧。”
如意被我们俩弄得很尴尬,咬着牙用扇子去扑打他,又转头取笑我:“两个月不见个人影,还以为你是热死了呢。”
我笑着在她身边坐下,这如意本是京中芳妍楼的楼主,虽是妓班出身,却是特别的聪明世故,她对事物的见解向来不拘一格,却是颇中我的心意。
一起坐定,已有仆人献上酒来,修元指着那对水晶瓶道:“这是西域特产的葡萄酒,向来是西域皇族的专宠,这次我替他们清理了边塞乱贼,西域王派人专送了五瓶给我,专程带来给你们尝尝。”
说话间,已有仆人将酒斟上,鲜红的酒色衬着精致的玉杯,看得人眼前一亮。
我却不取杯子,只侧身向修元:“听说半年前你讨了个妾?”这件事我是早想问了。
“不错,”他剑眉一挑,“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叹气,并不回答,只是接道:“那女子是不是瞿州知府水守诚的女儿?就是你出关前三天娶来的那个妾?”
他见我说得认真,也正色起来:“其实我原不想讨那女子,不过是水守诚办事不周被皇上罢官流放,怕连累了女儿。他原是我父亲的故交,所以上门恳求我操办这事,不过是为了给他女儿寻个避难所罢了,我也是看在亡父的面子上接了她过来,养在府里并没有见过面。”
“你倒是仁至义尽。”我轻笑,“那么这位小姐长得是长是短你也不知道罗?”
“是。”他奇怪,“她进了府后我们又没有见过面,难道你曾见过她?”
我摇头,这位小姐虽然没见过,可名气已经够响了。我正要说下去,一边的子桓却接了上来:“你说的可是那个前些日子刺杀了继任瞿州知府陈平的水嫣然?”
“什么?”修元吃惊,“怪不得府里管事说她一个月前失踪了,没料竟杀了人?”
“不错。”我叹,“据说水守诚的官司本是陈平一手促成,这陈平原是知府座下名幕僚,可却暗暗上书弹劾知府大人治理不周、日常言语之间又触犯了圣威等罪过,正值皇上近日心情不佳,便把这件事办得严了,将他流放至南荒之地,遇到如此阴狠的幕僚,这水守诚也算是倒霉。”
“在官场中做事当然要多生几个心眼。”如意在耳边笑吟吟地道,“待人接物也要注意言行举止,水守诚虽然冤枉,可终其原因,一是自己失了检点,才会叫人拿了把柄;二来也是眼光不济,错认了小人。”
我向她点头,这本是官场常有的事,不过这次不同,这位知府生了个不肯罢休的女儿。
“十天前,新任知府陈平在府里当众被一女子一剑贯胸,死于非命。虽然那女子事后逃出了府去,可还是有家奴认出了那就是原任知府的女儿。”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修元,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你说,这事会不会牵扯到你?”
修元不语,我相信他与那女子本无瓜葛,他才立了军功,若为这事受到任何责罚,必是不甘心的。
“我自会向圣上当面说明此事。”半天,他叹道,可又不放心,“那女子真是逃脱了?她可曾受伤?”
我只好笑:“你真没有见过那人?虽然自她进门后你马上奉命出了关,可她在你府里也有三天了吧?这三天里面你们就没见过面?”
“不算是见面。”他迟疑,“我隐隐约约看到过她的背影,还有……”忽顿了口。
“还有什么?”我奇怪。
“没什么。”他恢复了表情,“我没见过她的脸。”
我怀疑地看着他,一边子恒却又追问上来:“金兄为何对这女子这般关心,难道你曾见过她?”
“没什么,”我淡淡道,“不过昨天刚从我父亲那回来,听说朝廷欲查办此事,恐怕会牵连到修元,也许他真与那女子没有什么瓜葛,可是办这案子的官大概不会这么想,修元,这件事你可要小心了。”
我说这话时口气颇为认真,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官场变幻莫测,道行若不够,一丁丁点小事都可以阴沟里翻了船,那水守诚可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好了好了。”如意见冷了景,忙出来打圆场,“柳将军才立了新功,皇上赏还赏不够呢,与一个罪臣之女有点牵连又算什么?况且将军出去了半年多,那女子又是十天前才犯的案,自然更是与将军无关的,想来这点道理那个判案的官还是想得通。”又取了杯子来推我,“全是你搅了局,难得聚一聚,也不说些开心的事,还不自罚几杯。”
她一番话也不无道理,众人面上总算缓和下来,我把话说明了,也想借机会下台,便伸手接过酒杯,道:“还是如意条理分明,我不过是替柳兄担心,凡事小心为上罢了。”向众人虚敬一圈,才自饮了。
可说到底,这顿酒席还是变了味儿,不过一个多时辰,众人便觉无趣,匆匆不欢而散。我向子恒拱手陪罪,又亲自把如意送回了芳妍楼。
“今晚你不留下?”在门口,她抿着嘴笑,“你真的热昏了头?还是有了新欢?”
“倒不是有新欢。”我向她苦笑,“这几日父亲逼我当差逼得紧,心里堵得慌,母亲又差人到府里,明是照顾体贴,却把我看得严严实实,若是一夜不归大概又要惹出事端,我还是过阵子再来吧。”
她“哼”了一声,甩袖去了,临走却又回眸一笑:“毓,你有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是你父母张罗着要给你定亲吧?有了家室就少来些,我又不曾吃了你的醋!”
她是个玻璃心肝的人,我大笑,我喜欢务实明理的女人。
回了自己的府坻,我直奔书房,把所有的仆人都遣出去。书桌的里间是一大间藏书阁,我关了门,伸手按下一板书架后的机关,北墙整面书架“咯咯”移了开来,露出隐藏的暗门,我旋开门环走进去。
门后面是一大套暗室,几间房间连着打通,宽敞而整洁,房顶的窗其实是花园里的那口枯井,无论何时,墙上交错悬挂的铜镜及烛台都会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有卧室、书房和茶厅,我甚至还在里面加了间花房,这套暗室是我平时为了躲开父母而自已设制建造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关在里面。可今天,这里面却住着别人。
我径直走了进去,一路走向最里间,透过房门口垂悬的珠帘和纱帐,可以看见房里的一个女子已闻声回过身来。她穿了一身黄色衫裙,长发如云,脸上双目炯炯,竟比明珠更光彩照人。
“水姑娘,”我看着她微笑,“这几天可还住得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