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的时间需请喇嘛和活佛测定，在直贡梯寺，有将亡者遗体在此停留一昼夜的习俗。拉萨地区的尸体由专职天葬的送尸人（热甲巴）用床单或者大口袋背走。天葬仪式一般在清晨举行。死者家属在天亮前，要把遗体送到天葬台，太阳徐徐升起，天葬仪式开始。热甲巴不能在路上停留半步，也不允许回头看，要一口气赶到天葬台。且送遗的人员数目，也有所讲究。包括亡人，双数为吉利。从天葬台下来，则为单数。参加送殡的序列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规矩，在拉萨地区，亲属中只要是直系不管是长辈还是小辈，均不能去天葬场送葬，防止因伤心而妨碍天葬进程，也避免亲人的恸哭影响亡灵安然离去。直系亲戚出殡告别遗体的地点，便以大门为止。而且有些地区规定妇女不允许到天葬场。这考虑到阴阳之气互相冲撞，阴气上升的缘故。藏民族认为人一旦断气，亡灵就是阴性。阴气一旦形成规模，便会压制阳气，使阳气不具备足够的力量托载亡灵走向中阴。
死者被扛到天葬台，要围绕石台左右各转三圈，然后才把遗体放置在石台上。死者的身上一丝不挂，赤裸裸来赤裸裸去。死者原本身上所戴着的戒指、耳环等首饰都一一取下，好让灵魂了无牵挂，没有眷恋。对死者所属的财产，一般要处理净光。死者贵重的遗物可捐给枕前念经的活佛，捐给寺院。一些衣物，可布施给一些亲友。藏民族对金钱看得比较淡薄。生不带来，死亦不带走。
天葬仪轨主要有天葬台、秃鹫、天葬师、天葬程序四部分组成。天葬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桑烟香柏。藏传佛教认为，点燃桑烟是铺上五彩路，恭请空行母到天葬台，尸体作为供品，敬献诸神，祈祷赎去逝者在世时的罪孽，请诸神把其灵魂带到天界。听达娃次仁说，他听过的最悲凉引鸟声音，是一根人腿骨做的骨号，其声呜呜然，不胜悲。用时先灌水浸两分钟，还有一面拨浪鼓。并在一高台上熏烧一盘加有糌粑等食物的柏枝烟。一会儿，秃鹫就成群结队而来，有两三百只。一般降落在尸体的南边，绝不会一扑而上。它们在等待秃鹰部落里的酋长——引导亡灵轮回的“喇霞”之鸟。它显得比一般的秃鹫更为雄壮，神色桀骜不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很多时候，所有的秃鹫都一一到位，而天葬师还没完成相应的切割程序，秃鹫显得不耐烦，成群的秃鹫便飞身扑往石台。而此时，负责拦阻秃鹫的亲属们，便将秃鹫拦至规定的线外。
藏民十分讲究秃鹫吞噬遗体的情况。若秃鹫吃得多，吃得快，且干净，意味着亡人积有善业。反之，则认为亡人生前罪孽深重，无法超度。灵肉分离，灵魂转世的观念已经渗透在每一个藏民的骨子里，如同人死而肉体不消失，那么亡魂还是依附在原来的肉体上，无法获得转世。
当我看着成群的秃鹫将七具遗体一一吞噬干净，内心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如同放下万斤重担。之前所有的恶心、恐怖，不知道什么时候荡然无存。我只觉得阳光的圣洁，洗涤所有的污秽。吃饱的秃鹫，呈现出一脸的满足状，在懒洋洋地晒太阳。然后，一只只秃鹫，展翅飞翔，朝着太阳的方向远去。藏民族赋予了秃鹫一种神圣的宗教使命，飞翔于天堂与人间，将亡灵送至神灵手中。尘世间愈发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幸福感，在隐隐上升。我们无法证实在看不见的视线之外，是否存在神灵；亦无法超乎常人经验，窥知另一个所无法抵达的来世。然而，未知的事物，不意味着并不存在。我愿意相信，死亡并不是终结。终止的，只是身体的运作，而灵魂已经进入来世的轮回之中。天葬如此绝决地断绝了死者与尘世的联系，让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生命迅速消失无踪。在藏民族的宗教意识里，一个人从物理意义上消失得愈彻底，他的转世之路才会愈平坦。
大部分的汉族人无法理解藏民族的天葬，认为这是世间最残忍的葬礼，更认为是对死者的极度不敬。古代的汉族常用土葬，自古受儒学影响，从理论上，从哲学思想上尊奉“入土为安”为“天理”，认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等阴阳说、伦理观，以土葬为正道，禁火葬，代代相袭，成为定俗。事实上，汉族也有信仰佛教的历史，但从不天葬。汉族古诗里有“化作春泥更护花”，生命终结，身体归于尘土，化作肥料，滋养土地万物，可以视为一种慈悲。而藏民族的天葬，虽不是化作肥料，但将死亡的躯体献给秃鹫作食，亦是另一种宗教意义更为广博的施舍与慈悲。在佛教中“布施”是信众奉行的准则，布施有多种，舍身也是一种布施，据敦煌发现的《要行舍身经》中载，即劝人于死后分割血肉，布施尸陀林（葬尸场）中。在佛教故事中也有“尸毗王以身施鸽”及“摩诃萨埵投身饲虎”的佛经故事，宣扬“菩萨布施，不惜生命”等。
化土或作肉食，是不同民族不同葬丧文化的表现。美籍华裔学者刘耀中先生说：“今天的高科技消费的社会中，很多人无法接受此种意识。它所缺少的是那真空的明光。在西方的社会中却没有这明光，唯有在中国西藏的文明中方可得到。这明光在世界屋脊上、冰天雪地里，其他地方是不可能有的。”
人类的丧葬文化既是物质现象，也是意识反映。人生四大事：生、老、病、死。即佛教所说的四大烦恼，无边的苦海。人类无法选择并设计生的模式，但却可以选择死，并且能自主地创造设计死的仪轨、死的象征、死的价值，以及通过死的葬俗来表达人的意念、理想，憧憬未来的种种象征符号。
尽管汉藏处理葬礼的方式不同，但死亡的本质却是一样的。托尔斯泰一针见血指出“死，是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藏民族视秃鹫为信使，备具神圣的宗教色彩。因为秃鹫从来不吃活物的肉，而且从来没有人目睹过秃鹫的死亡，没有人看见过秃鹫的尸体。即使死亡，秃鹫也会腾空万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过天葬的外国人大部分都觉得十分残忍，不忍目睹。若这种仪式，被认为是“残忍”，那么不禁让人思考起“残忍”一词的定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滥杀无辜，践踏生灵，滥用导弹，生化学药品的战争，欺凌弱国。让多少生灵涂炭，流离失所。这不是人性道德最难以容忍的残忍吗？那么，更多的人对此冷漠无情，袖手旁观，或者跟风起势，一副身不关己的局外人姿态。但却对天葬这种广博意义上的施舍忿忿不平，振振有词。这是不是亦揭示了人性深处不为人知的伪善与卑鄙？
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人泰勒曾指出：人类伟大的宗教教义之一，就是深信灵魂在生命个体死亡后的继续存在和生活，而这种对于来世的信仰可以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是灵魂的转世论；第二是死后灵魂的继续存在。藏民族宗教对死亡的看法，有一定的好处。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轮回的必经之路。许多宗教思想家都指出，死亡问题是宗教意识的核心，宗教源于对不朽的渴望，是对死后虚无的绝望症的治疗。
藏民族相信轮回，梵名“Samsara”，藏文“hkyor-ba”，英文又称“transmigration”。中文译为“轮回”或称“生死轮回”、“轮回转生”等。梵名原意是辗转、流转的世界。借一切众生由于惑业所致，生死与三界六道之中，如车轮般地回转，永不穷尽。业（karma）——就是轮回的基础。轮回中分为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域道。这个道也叫“趣”，而称“六趣”。趣就是趋向——意思是指众生由业所引、所往之处。
藏民族处理死亡的方式，极为平静，坦然，内心波澜不惊。因为藏族人有一个足以解除对死亡产生恐惧的终世论，即“生死轮回”。在西藏，死亡将会使得一个性情平和的人从有助益的社会中慎重而悄然地退出，没有激动和不安，甚至也没有由于意识上的紧张变化而引起的心慌意乱，他们只是把死亡作为新生的过渡而自慰。无疑，“生死轮回”是他们对死亡的自信。而现代人对死亡的恐慌，出自对死亡认识的无知。对于死亡的经验获得，大多建立在间接的认识上。例如猪马牛羊。现代人很少思考死亡，如周国平所言：“许多时候，琐碎的日常生活分散了我们的心思，使我们无暇想及死亡。我们还可以用消遣和娱乐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事业和理想是我们的又一个救主，我们把它悬在前方，如同美丽的晚霞一样遮盖住我们不得不奔赴的那座悬崖，于是放心向深渊走去。”
藏民族习惯预先做好死亡来临的准备，并顺其自然地接受死亡。现代人信奉“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们准备了一辈子，从出生到暮年。从求学到工作，从考试到应酬。却忘了准备死亡。“现代的轮回，滋生了焦虑和压抑，更进而把我们套牢在‘消费者的机器’里，让我们贪婪得一直往前冒进。现代轮回是高度组织化，易变的和精密的；它利用宣传从每一个角度来袭击我们，并在我们四周建立一个几乎无法攻破的耽溺环境。我们越想逃避，似乎就陷入那些我们精心设计的陷阱。诚如十八世纪西藏上师吉梅林巴（Jikme Lingpa）所说，众生被各种各样的感觉诱惑，因此无止尽地迷失在轮回流转中。”
未知死，焉知生。藏民这辈子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下一辈子。藏语称身体为“Lu”，意思是“留下来的东西”，像行李一样，每个人形同旅客。对生活的要求近乎停留在温饱。身为羁旅，没有人愿意花重金与时间，去装潢暂停一时的客栈。体现在藏民族则是重精神，轻物质，对自我的物质需索，不断地降低。并懂得宽悯人世，关注生灵。而现代人不断为了现世而努力改造自然，掠夺地球，自私得不近人情。Jose Antonio Lutzenberger 曾在著作中说：“现代工业社会是一种疯狂的宗教。我们正在铲除，毒害，毁灭地球的一切生态系统。我们正在透支我们的子孙无法偿付的支票……我们的所为，好像我们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代。如果我们不从心理、心灵、见解上作一番彻底的改变，地球会像金星一般变成焦炭而死亡。”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懂得为死亡做准备的人，方知慈悲为怀。
看不见的玛吉阿米
我坐在八廓街玛吉阿米餐吧的安静一隅，从午后坐到夜晚，要了一壶尼泊尔茶，取自还独倾。空气中，弥漫着我那张音乐碟的经文芬芳。吧台男子问可以给他拷一下这音乐碟吗？长时间的静默状态，语言功能显得停滞，在空中停顿几秒，嗯，可以。
玛吉阿米没有明灯，每张桌子都放置着一盏酥油灯。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所有人的表情、姿势、动作、语言，在酥油灯火里晃动。每个来这里的人，呈现出一种夜的安静，很少有喧闹。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互不打扰。阅读，默想，或写作，合乎心意。
玛吉阿米的名气，是被传媒和游客渲染出来的。这间黄色房子，成了凭吊仓央嘉措的最佳场所。来这里的人，都有一种微妙情绪，似乎回忆在远行，这里的有情诗，有邂逅的温情，有未知的可能性。带着一种潮流的小资情怀，小布尔乔亚的怀旧心情。仓央嘉措笔下的那首在那东山顶上，思念一个未嫁的娇娘，被人误读为仓央嘉措在这间黄房子中邂逅一个美丽的女子。诗里潜含之意，那种不能与君诉说的感情，因朦胧而遭曲解。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亮，美丽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间。
这是《仓央嘉措情歌》中流传最广的一首，学者贾拉森先生认为，诗中被翻译为“未生娘”的玛吉阿米，不能理解为少女、姑娘和佳人，其藏语中的本意是“未生育的母亲”，后面又用了“脸”的敬语“面容”，在他看来，这里指的是菩萨的面容，因而这首诗也就不是思念恋人的情歌，而是观想本尊的道歌。庄晶先生在一九八一年出版的《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中也曾提到，有人把这首诗视为对本尊的观想。
据我了解到的第二个说法，这首诗是写给当时的活佛桑杰嘉措的。玛吉阿米翻译成汉语，“玛”译为“不是”，“吉”译为“生育，亲生”，“阿米”译为“母亲”。那么，玛吉阿米的意思是“不是亲生的母亲”。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仓央嘉措是由“摄政王”桑结嘉措选定又秘而不宣的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十五岁才到拉萨“坐床”被正式认定。在这段时间，藏王桑杰嘉措对仓央嘉措的照顾无微不至，视若亲生。其时桑结嘉措和掌西藏实权的蒙古拉藏汗不和，仓央嘉措也就深陷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在他二十三岁那年，拉藏汗诛杀了桑结嘉措，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仓央嘉措悲痛万分。当时各种势力明争暗斗，仓央嘉措以诗抒怀，意象朦胧，意在混淆他人的理解，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政治纷争。但对同母亲般的桑杰嘉措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我无意为玛吉阿米做宣传，它不属于我的书写探讨范围。它的存在，是为了提供给小资游客完成一场矫情发泄。只是，被老谋深算的有心者，作为商业用途。于是，一间标榜着藏文化的交流餐厅，一场仓央嘉措的情诗盛宴孕育而生。正如玛尔薇说的：“在看的状态中，包含着复杂的意识形态内容，这些意识形态因素由于文化的遮蔽和常识的掩盖，一方面变得难以察觉了，另一方面又使得种种视觉行为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对西藏的误解而产生的错误认识，懂得的人，沉默不语；对此一无所知的人，身陷于欺骗之中而不自知。可怜的情僧仓央嘉措，十五岁坐床，二十四岁便英年早逝。客死他乡，尸骨无收，无语话悲凉。如今凭吊，玛吉阿米餐吧的存在，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具备伤感情绪的场所。只是历史的真相，毫不犹豫地戳穿所有人内心里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谄媚矫情。
对文本的曲解，亦是一种内在的人文暴力。人性的最大弱点自私，出于功利性盈利目的，将真相隐藏在时光之外。此时的仓央嘉措，被各式各样地包装，出现在我们面前，势不可挡。变成了酒吧、餐厅、书籍、报纸。如同对仓央嘉措霸王硬上弓，成为众多来路不明的代名词。仓央嘉措，已经成为一个时尚名词，进入消费市场。与他有关的一切器物、故事、诗歌，遭到一一的肢解、切割，用以混淆视听。若仓央嘉措泉下有知，他会嘲笑每一个冒失的无知者，将谎言视为真理。
灯火迷蒙，人影寥落。杯中茶凉，我收拾起一桌零散之物，着装离开。阅读仓央嘉措，不在这座黄色房子中，而在无尽的梦里。
八廓街：消失的时间
源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