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志同道合的茶友,也会习茶论茶,奉茶斗茶。“有时候朋友从内地带来一些好茶,慷慨地拿出来分享,我们便会斗茶。”所谓斗茶,是将茶饼置于杯中,冲以沸水,依色泽和汤花的优劣定输赢。“每个人对茶的理解不同,茶无止境,所以交流切磋茶艺的时候,内心的想法也不同。”我想,当下又何尝不是一样。这世上没有重复的茶汤,不因外物,而因你的心境。“很多人以茶具为重,其实泡一壶好茶,掌握火候很关键,但这是需要时间历练的。这是对茶人最为严苛的考验。”我们煮水、泡茶,放松而进入“空”,进入语言与语言之间的宁静。山影倾斜,无声无息地移动,忽然感到清风拂来。我一眼瞥见墙上,那一幅“和”字,恰如其分地呈现了当下的状态。
茶无止境,最贵平常心
“年轻的时候,我性格冲动,这些年我与茶为伍后,性格逐渐平静下来。茶有一种修身养性的作用。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但茶滋润了我的生命。拥有一颗平常心,才能泡好茶。拥有一颗平常心,才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茶无止境,茶道的第一目的为了修炼身心,修炼身心是茶道文化形成的胎盘。
“茶道是一门为人处世的法门。茶道要注重三方面:和敬清寂、一期一会、独坐观念。‘和敬清寂’就体现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伦理法则。‘和’表现了主人和客人之间的和睦。‘敬’是表现一种主客之间的礼节。‘清’所表现的是茶室器具的清洁,人心的清白。‘寂’所表现茶事上的恬静气氛,茶人之间的庄重。” “当举行茶事时,要抱有‘一生一世只有一次’的信念。即使是常来常往的老朋友,在此时节、此茶室、此茶具、此气氛下的情景是不可能再现的。而送毕客人之后,也绝不能急于收拾。须静静地返回茶室,独入茶席,独坐于炉前。”
杯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方寸之间,即为宇宙。胡国平每天与茶相处,他的茶是宫廷里的三千弱水,他是最为熟知它们的君王。每日奉茶,让他“三省吾身”,安住于心,与天地之间相往来。这样的一刻,如他所言千金难买。
他为我斟满杯中茶,并让我趁热喝。佛教说“即生即灭”,生死不过一瞬间,更何况一株茶树,一盏茶的时间。茶汤之美贵在当下,瞬间即逝。“喝茶的时候,若不在茶,而在茶事之外,就会错过这种美。”想那茶本生于山巅涧侧,寂寥苦长,沐天地雨露,吸日月精华,历经风霜雨雪严寒酷暑,方得新芽初成。一经采摘,还需在阳光下暴晒,放入300多摄氏度的高温铁锅里脱水,然后揉搓成型,烘焙成茶。千山万水、迢迢千里、心手相传终至壶中,还得以滚水冲泡,才能散发清香、滋养肺腑、开悟心性,实现它的最终价值。于是,当下一瞬,便是永恒。
在这里,茶事确是一场静心清魂的佛事,茶人也是在家的僧人,茶室可比作寺庙的佛堂。对于胡国平而言,奉茶也是一种修行。
则介:穿梭在古老与现实之间
所有的变化都以量变的方式进行着,不易察觉,事实上器物无时无刻莫不在发生质变。它们生锈、斑驳、发黑和破损。时间的流逝让我们对过去一无所知,唯有从存留的老器物里找到历史遗留的蛛丝马迹,这些都是最为鲜活的线索。这些老器物的每一个部位都有着精致的尺寸,并且,残留着过往主人的体温。它们在现实里寿终正寝,被各种高科技、缺乏美学质感的电器产品所取缔。则介无疑是一个执迷不悟的梦游者,在堆积如山的老器物中,把现实轰走,将自己和梦关在里面。
收藏之因缘
走进八廓南街的一家店铺,里面的西藏民俗老器物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很多老器物已经在当今藏族人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在这里依然可见。我仿佛走进一个小型的西藏民俗展览厅。这里的主人是则介,四川阿坝藏族人。1991年,他和很多人一样,来西藏的目的是为了朝拜神山圣水。那是他第一次入藏,他被西藏古老的历史和人文景观所吸引,便决定留在拉萨,开始做一些生意维生。“那时候我在大昭寺摆起小摊,做一些西藏工艺品生意。因为从事这一行,我开始将视线转移至古老的西藏民俗生活器具。刚开始搞收藏的时候,特别是收藏西藏民俗类老器物,只是兴趣使然,没有想到后来上瘾了。”
则介认识了搞收藏的同行,大家就开始交流,进行多余的同类收藏品交换,这样,他的收藏品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一些个人收藏馆及地方性的展览馆,也会到他这儿淘宝,一来一往,大家都成了好朋友了。在朋友的建议下,则介也经营起了古董杂货店,一干就是10多年。
1996年则介在社会科学院学习英语,这是他收藏生涯最为重要的一年。他在大昭寺附近的小摊赚了钱,租了一个店铺,开始做起了西藏古玩的生意。“冬天牧区的藏族会来拉萨朝圣,这时他们会来到我的店铺,转手一些闲置无用的老器物。比如说油灯、马鞍、秤砣、老熨斗、鼻烟壶等等。我就像一个拾荒者一样,将他们弃之不要的,当作宝贝。”藏族人的传统观念认为,除了一些具有普遍意义上认可的具体价值的祖传之宝外,其余的老器物都是不洁净的。所以,藏族人并没有收藏意识。直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量外国游客入藏旅游,买走大量具有收藏价值的老器物,这给藏族人上了一堂体验深刻的收藏课程。那时候,西藏出现了一批像叶星生那样的知识觉知分子,倾家荡产收藏西藏文物,挽救濒临消失或流失海外的西藏老器物。
收藏的苦与乐
这些年来,则介收藏了西藏民俗老器物足有三千多件。但他从不吝啬自己的藏品,也会随喜将老器物捐献出去。这些年,他给青海文化博物馆和西藏牦牛博物馆捐赠了一些藏品。“我所得的老器物,无不外乎结善缘。收藏并不是为了将老器物占为己有,而是尽自己所能,保留一个时代的历史见证。遇到知音,我会毫不吝啬地赠与他。”民俗收藏品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和人类文明进步的脉络。那些我们所忽略的生产用具、饮食器皿,也许正是了解过去时代日常生活最为重要的凭据和线索。
“西藏气候干燥,不像内地潮湿多雨,对收藏有诸多讲究。平日用酥油擦拭这些老器物,这是最好的保养方式。”他教我射击和使用天秤,他向我娓娓道来器物内不为人知的历史,那些惊险或神秘的传说。“每一件器物里,都住着一个灵魂,会告诉你所有这里所发生的故事。”则介告诉我,如果他的藏品最后实在找不到理想的“归宿”,他会将其捐献给外地的博物馆或其他收藏单位。因为他不可能等自己百年之后,任这些藏品束之高阁或一件件地散失掉。
老器物从一个收藏家到另一个收藏馆,它始终在大地上流转。这符合藏族人根深蒂固的生死观,不生不灭,无始无终。器物比我们的寿命长,每一个收藏者,都是暂时保管它的过客,于此感慨生命之须臾,当下的一瞬便是永恒。
看不见的藏漂
一
认识苗荣,是在北京中路的念酒吧。那个夜晚,念酒吧灯红酒绿,王啸苍凉呕哑的声音,震动着非洲皮鼓。没有人能听懂他在唱什么,在场的所有人也没有心思去猜测王啸歌里的意思。更多的人,只是为了在拉萨的寂寞夜晚,寻找一个地方,安静坐下来。有音乐,有故事,有天南地北的人。
沫沫,是我在拉萨认识的一个女孩,在念酒吧的柜台工作。闲来无事的夜晚,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向念酒吧。沫沫一边擦着手中的玻璃酒杯,一边向我说起苗荣,一个蒙古男子,漂泊在拉萨,生活窘迫,以卖唱为生。总是不停在东措、平措、八朗学等多人旅馆里,趁还有床位,借住一宿。他嗜酒,酒醉闹事,常常被打得眼青鼻肿。沫沫一脸同情,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说话,拿起酒杯,黄色液体瞬间流入血管,不断地扩张。酒精在我的体内发作,交融在王啸嘶哑的声音里。这是拉萨的八月,晚上十一点。大昭寺陷入沉睡状态,而酒吧里的嘶吼才开始。
我看见了他。沫沫介绍说,这是苗荣。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很瘦,穿了很久的水洗布上衣,发白的牛仔裤。他额头淤肿,眼睛布满血丝。初次见面,我记得的仅仅只是这些。
后来,在北京中路的矮房子酒吧门前,经常见他席地而坐,弹着吉他,黑色的琴袋放在身体的正前方,里面一元、一角的零钱散乱一团,那是他的酬劳。他的身边坐着不少粉丝。一律穿着的冲锋衣、登山鞋,一副标准的户外行头,暴露了外来者的身份。有个女子拿着手铃,伴着音乐发出清脆的声音。苗荣看见我,似乎觉得面熟。我与他打招呼,并告诉他曾经在念酒吧见过,我叫顾野生。他微微一笑,邀我坐下。他把吉他递给我,来一首吧,我知道你会。他似乎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能力,站在他面前,所有的特质都被识破。他一开口,周围的人就开始嚷起来。我接过吉他,唱起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现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恍惚的霓虹灯、呼啸的出租车、闲散的人群、高歌的狂热……我已经忘记那晚唱了多少遍《蓝莲花》,只觉得这首歌,最能表达当时的心情。歌词里面的自由精神煽动着每个人内心深处躁动的灵魂。不知道是谁买了一箱拉萨啤,于是就这样,十多个从天南地北来到拉萨的人,不知道名字,也不了解彼此的历史,在大街上喝着冰凉的啤酒,唱着《蓝莲花》。酒精刺激全身上下的感应细胞,苗荣沙哑声音,时而怒吼,时而低沉,时而兴奋,时而感伤。他不是专业的歌手,声音没有经过专业包装。他的声音粗粝,带着血腥的味道。我们听到那些被现实挫伤的音符,午夜的歌声冲破夜晚的寂静,感受到他身体内部灼热的温度。那些歌声与在场每个人的情绪一拍即合,整个北京中路狂热、兴奋、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