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明显在劫难逃,成为被凌迟的对象。现在很少人会住这些老房子。现在生活富裕了,出于安全性的考虑,他们离开了老房子,在附近新建起了钢筋水泥的小矮平房。于是,街道里的新旧房子,成了传统与现代、旧与新对垒的楚河汉界,呈现出强大的对比。在精细与粗壮中,现代房屋无疑是这百年老房子的一大累赘。呆头呆脑的钢筋水泥,更像囚牢、缺乏老房子从容、幽深的诗意。在城市的发展中,现实利益总是试图消解着人们的审美精神,这样的悖论让人哑然。祝勇气愤道:“新的房屋穿插其间,就像蹩脚的后人,在画面的破旧部分,添补着败笔。”冯骥才分析说:“器物与环境发生质变,在‘活着’的时候,他们是实用性的生活物品与生活环境。进入‘历史’之后,就变成纯精神的文化物品和人文环境。有些物件环境与器物由‘活着的状态’转变为‘历史状态’时,常被误认作无用的东西。旧时的房舍当作危房陋屋。”他更一针见血指出:“这是由于人们用的是现实经济角度而不是用将来文化角度去看的。”在现代化的潮流中,已经“很难有一座城市,坚定地拒绝新世界流行的水泥和钢筋,坚持着它在传统中获得的栖居方式、美学风尚,和与此相依为命的日常生活。”那些斑驳发亮的木房子,屋多半是木顶、竹顶或草顶的两三层小楼,以石块、木板或竹篱筑墙,屋顶为人字形,上层住人,下层关圈牲畜。夜晚在室内地板上铺粗毛毯或兽皮,和衣而卧。所有建筑门都朝东,因为他们认为太阳出来就照进家门,是吉祥如意的象征。木房子所有的细节都停留在最原始的状态,裹露着真实生活的本质内容。陈腐的气息,将几百年前的古老岁月,一一拉上帷幕。我看见光着脚丫的小孩,在老房子的木板上奔跑,仿佛置身于几百年前的荒蛮岁月里。美丽的门巴族妇女推开木窗子,探出头来,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知道,墨脱县城里的呆头呆脑的水泥房子,不是我的目标。它们只是复制城市里千篇一律的囚牢,不具备让人探究的欲望。只有走进这样的老房子,我才能寻找到一条通往墨脱历史的线索。在一切的事物中,建筑是相对比较稳定的因素。所有的历史痕迹、生活美学、思维方式,在这里以一种正在进行时状态,继续着他们依稀的梦。我多想走进这样的老房子,探个究竟。我在门边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却又将手缩回来。我怕惊扰一场睡熟的梦。
三
校长带我去墨脱中学参观,在此之前,我对它的全部想象,来自于一张张黑白图片。那些破旧的房屋、残旧的桌椅、赤脚上学的孩子、一张张渴望知识的脸庞……这间学校在最近几年得到政府的热切关注,已经顺利完成了“普九”教育。图书室里的图书,有几千册,分类整齐地放在好几排书架上,基本上已经满足了学生的阅读需求。电脑室是最近一年才有的,三十多台电脑可以正常操作。电脑老师还说,现在电脑室还可以进行远程教学。学生宿舍和食堂在最近几年得到很大的改善,现在学校体育场正在修建跑道。如墨脱中学的校长所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想不到,墨脱通路使整个县城无论从城市的规划,还是教育上,都有那么明显的进步。若不是地图清晰地显示这里是墨脱,我真的以为自己到了内地某个县城。
网上很多驴友得知墨脱已经通路,都纷纷表态没有去墨脱的必要。甚至他们对坐车进入墨脱的人,表示不屑。我不禁要问,难道我们就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忍心让同胞们继续忍受被长期封闭、与世隔绝的生活?难道我们可以允许自己在网络上畅游四海,就不能让边缘的山区孩子享受到我们一样的待遇?难道我们可以活在现代化工业文明的世界里,而让生活在墨脱的人,继续过着刀耕火种、自供自给的原始生活?墨脱并不是作为旅游景点而存在的小城,它也有权利介于发展世界的大潮,也有权利分享主体社会给予全人类的一切文化财富。李敬泽曾这样阐述过:“当我们企图把一种文化,一种活生生的民族生活,从现代化进程中‘保护’起来时,我们是否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美感’?我们难道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西藏在巨大的全球化体系中隔离在观赏的位置?那么,向往西藏的人,前往墨脱的游客,是否深藏着不可救药的空虚和自欺?”
其实,我也在思考着墨脱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所面对的机遇与挑战。但无可否认,墨脱通路的确是门巴族人千百年来内心的热切愿望。有一些老人,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墨脱县城。他们一辈子守着一个封闭小城,须臾不离半步。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无从得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一百多年来,背夫是时代的弄潮儿。他们以生命作为代价,走在一条艰险的古道上,汗水与尸体在大地上铺就了如今驴友的徒步路线。他们一只脚沟通外界的现代化工业文明,一只脚还挣扎在原始农耕社会的泥淖里。他们将现代文明驮在自己的肩上,承受着失去生命的风险,为黑暗、原始的墨脱带来了一束希望之光。
而现代人无法理解背夫的艰难,无法理解门巴族人对外界的向往,更无法理解一个民族百年来的苦难,也就无从给予慈悲。他们等了一百年,盼了一百年,修了无数个日夜。从1953年开始,便一直在修墨脱公路,可每次大塌方,泥石流的冲击,瞬间冲毁了所有的道路、桥梁。当你看到抢修多日的道路,又被一场夜雨给冲垮得面目全非,你无法不放声大哭。有一种希望,在一百年前就开始埋下了种子,生根,发芽,得到过阳光的滋润,又惨遭几次枯萎。为了这条路,死的人不计其数,门巴族人生存的绝望和希望都寄托在这条百年来奋斗的道路上。
现在,墨脱这个名词已经成为了现代人谈资的时尚名词。当游客为自己徒步墨脱,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时,真正的墨脱已经离他远去。他们的目的更多地出于一种“征服”而不是“理解”。除了掠取几张照片,证明到此一游,用以满足内心深处的虚荣心,填补他们内心的无法排解的空虚,他们一无所获。事实上,墨脱的美感,只是为了取悦自身,无意获得众人的嘉奖。莲花的圣地,始终是在远方。不仅仅是道路之远,还是精神寻索之远。于是,我对游客,一直持着怀疑的态度。
离开墨脱,身旁的人不理解,我的内心既愉悦,又矛盾重重。一方面,墨脱的通路宣告一个黑暗时代的结束。希望墨脱在通路后,早日脱贫致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墨脱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精神上继续做着千年前的梦。在传统与现代,在更新与保留,在物质与精神中,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的中轴线,以不至于向任何一边倾斜,这将是墨脱长期要面临的问题。
隐秘的桃花源
一
坐车从墨脱到背崩乡只有20多公里路程,但需要两个多小时。墨脱的路,有一小时10公里之说。这条路很颠簸,有很多急转弯,往下望去,就是雅鲁藏布江。这条路的危险性,会让城市里的司机毛骨悚然。我的视线被美丽的山水、云雾、峡谷、雅鲁藏布江充分占据,而忽略了道路里暗藏的危机。
这条路,通往的是雅鲁藏布江幽深、复杂的内部深处。一览不尽的青山绿水、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空中薄雾冥冥,是雅鲁藏布江发髻上的小花。江水是这里的缔造者,背崩乡的村民,都栖息在雅鲁藏布江的身旁。一排排木房子,沿山而建,全是两层的木质结构,楼下养畜生,楼上住人。我们越来越对经验之外的生活持着怀疑目光。在这里,你看不到钢筋水泥,看不到高楼大厦。市场、汽车、高架桥、超市,在这里没有赢得豁免权。我越来越感觉自己越走越远,从现代化工业城市,走到一个长期封闭的原始农耕社会,不同的空间地域在脚下不断地转换,我的视线沿着空间进入时间的轨迹,消失的时间在空间里找到吻合的切入点,历史随之渐渐浮出水面。当社会按照“进化论”的规律不断地向前进,当城市人们的脚步正急步行进,我却在不停地后退,我所遵循的时间法则似乎与别人的有所不同,我的双脚似乎在城市里找不到落脚方向,只有在乡村小道才能找到容身之所。因此当每个人都往城市跑,而我却选择一种逆向行走。他们朝向的终点是死亡,而我走向的却是前世。
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感觉很熟悉,仿佛前世就在这里呼吸晨昏,俯仰天地。可我又觉得那么的陌生,当一些门巴族的孩子,头上顶着一袋几十斤的粮食走进我的视线,我的内心涌起一阵酸。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的渺茫,带着几分的向往和疑惑。一路走来,我看见很多背负重物的孩子,年纪轻轻,被贫穷压垮了小小的肩膀。有些孩子,被迫辍学。尽管现在九年义务教育,但有些家庭实在一无长物,他们靠一亩地、一些粮食来自给自足,一个劳动力的价值比送去读书换来的价值来得更实在些。于是,有些孩子从小就开始背负重物。尽管现在通车,但汽车毕竟是有钱人才有。这里最通常见的运输工具是大卡车,而最直接的则是家家户户的人体劳动力。这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荒蛮岁月里,背夫不是一种职业,而是普通家里都应有的劳动力。五六岁的小孩便开始从事背夫行业,双脚一辈子走过的路,任何精准的仪器都无法计算出精确无误的数字。我曾问过班里面的孩子,你们走路出过墨脱县城吗?他们的回答是,已经无数次了。他们与城市里的孩子不同,当城市里的孩子享受着麦当劳、肯德基,畅游网络,打着电动游戏机时,这里的孩子已经早早离开了家,肩上背上稻谷、粮食、货物,生命被放置于无法预测的险滩、泥石流、塌方之中。道路艰险,命途多舛,生命潜伏着诸多危险和不安,练就门巴族人强劲的筋骨,在他们身上焕发了生命巨大的拼搏激情。这是充满苦难的门巴族,百年来在进来与出走中,在一次次与自然的生死搏斗中悟出的生命哲学。从孩子到大人,你可以从他们的默默低头做事,到露出笑容的那刻,看到历史赋予门巴族人的精神内核。
来背崩前,墨脱中学的校长说,背崩完整地保留了传统的门巴族特色民风,在那里我能到真正的门巴族家做客,并尝到自家酿的黄酒。初到背崩,仁青校长便带我去当地门巴族做客。当地人有个习惯,有客至家,必得倒黄酒。黄酒是自家酿的,且现酿现喝,用手工做的铝瓢(门巴语称之为“酌”)来盛酒。铝瓢各种各样不同大小,但一瓢足足有好几碗酒。我喝一口,放下,主人斟满。喝一口,再放下,主人又斟满。这样的动作不断地重复。在此过程中,主人一直站在你的面前,为你斟酒,直到把铝瓢的酒全部倒完为止。若你没喝完,主人就一直站在你面前,须臾不离半步,保持着斟酒的姿势,随时给你添满,以致我一口气喝下了几大碗,也就是一瓢。
我用刚学的门巴语“巴扎”(“谢谢”的意思)向主人道谢,主人一脸高兴,又盛了一瓢酒,倒在我的碗里。在门巴族做客,他们通常会将家里的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拿出来待客,这样的热情、慷慨,让人感觉自己在享受最高的待遇,并常有一种盛情难却之情。门巴族保持着百年来的文化传统。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而做出天衣无缝的应对。或许由于地域的偏远以及交通阻塞,长期的封闭性得以让背崩乡在沧桑巨变中保持着一个前进世界里失传的桃花源。传统的生活方式、审美方式,以及待客之道,在长远的时间长河里依旧处于一种正在进行时的状态。这里的民风纯朴,从小孩到老人,说话的声音,呼出的气体都是干净的,没有丝毫杂质。如同李敬泽所说:“村庄在乡土中国的灿烂星空里做着自己的梦,它们在呼吸,在执著地编织和传递着特殊的遗传密码。”
从门巴族人家里出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脚步总是处于奔波的状态。山中岁月,凝固了时间的流动。在越接近自然的地方,人更容易接近灵魂。而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淡漠。一栋高楼,聚集的人口甚至比这里一个村的人还要多,但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却恰恰成反比。现代建筑使人陷入一种囚牢生活,每个人被分割在封闭的空间里。大多数的人在电梯里偶遇过,除了这张脸孔略感熟悉之外,你便一无所知。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我们很少去别人家里做客,更宁愿面对冰冷的电脑。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少了一种如同门巴族人的直面人心的坦荡。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朝九晚五,上下奔波,不过是为了在城市里,得到几十平米的容身之所。看起来,我们拥有房子、车子、票子,而实质上,大部分的人都是用金钱兑换物质,用以满足虚荣,抵抗内心深处无底洞的孤独和空虚。中庸、颓废、物欲是他们用来对抗时代剧变最有效的武器。但欲望从来是得陇望蜀,没有尽头。一方面人的精神陷入越来越空瘪的状态,找不到终极的信仰支撑。而另一方面,对物质的欲望越来越大,越发不可收拾。人因此成了金钱的奴隶、工作的机器。我们忘记了千百年前,曾有过的美好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是桃花源里才有的生活写照。这种意境不是环境所营造的,而是人。在一切的因素中,只有人才是至关重要的决定因素。良田美玉,不是自然的造化,而是人们的辛劳成果。而桃花源,并不在于空间地域性,而在乎整体的内心状态。
在这里,在背崩乡,我找到了隐秘在时间岁月里的桃花源。墨脱县城已经失去了独特的文化地域性。我开始怜悯起那些游客,只是把焦点关注于莲花圣地的墨脱,并匆匆而过。他们遭遇的一切,似乎是一场精心筹备的骗局,他们在任人摆布的场景里微笑,或者哭泣。他们无法看见隐秘在深处的桃花源。他们沿江而居,欹枕江边,诗意地栖居。这种诗意,并不是小资的洋楼、红酒、诗歌,而是一种原始生活的质朴状态。雅鲁藏布江洗涤每个人内心的污秽,使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自己的行为,以免暴露一个城市人的身份。雅鲁藏布江百年来承载着一个民族所有的苦难与幸福,但无论如何,江河还是一样的流淌,而这里的人还是一样遵循着几百年前的生活美学,守着世间最美的雅鲁藏布江劳作、生活。
关于一个梦想,和荒蛮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