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隔着多远的长街上,隐秘的锣声响了两遍,已经是二更天了,天香楼里依旧灯火通明,前院的靡靡之音传来,只有灯花炸裂的回香院里三分绚烂,七分寂寞。
窗下妆台前的女人垂首梳理着手中的一缕乌发,如瀑的黑发倾泻于地,包裹着紫色绸衣下的玲珑娇躯。
“小姐,安神汤好了。”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不远的珠帘后响起,似乎怕吵着她。
女人微微抬眼,看着铜镜里恍若倾国的人影,一时间竟也看得痴了。隔了好一会儿,直到珠帘外的青衣少女手软开始打颤才回过神来,软软的开口:“进来吧。”
珠帘轻叩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女悄无声息的行至女人身侧,将血色的玉碗搁在妆台上,苦涩的汤汁微微荡漾。
放下碗,青烟转头望向身旁的女人,却对上一双冷漠的眼,心头一哆嗦,讷讷的说道:“小姐,安神汤凉了就……”
“我的姑娘诶,大喜啊!”
尖锐充满欢喜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进来,打破了满是的寂静,打断了青烟的话。洛香衣回过头,只见明亮的铜镜里——她的身后多出个着红倚绿满头珠翠的妇人。
洛香衣望着她,眉头细细的皱了起来,对她突然的闯入有些不满,却没有发作,只是抬起纤细柔美至无可挑剔的玉指,抚上鬓边的柔发:“花姐姐,又是哪家的公子来显摆阔气了?”
天香楼的老板娘花想云,钻进钱眼儿里的人,除了那些个纨绔子弟送上门来任她宰割,还有什么能让她这么高兴,笑得眼都没有了?
“我的好妹妹,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回啊,可是来了个大主顾,跟那些只知道说漂亮话的公子哥儿可不一样,人家指名要给妹妹你赎身呢。”没有在意洛香衣的淡然,花想云翘着兰花指兴奋的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即将脱离贱籍进入贵门的是她。
赎身?
竟然有人敢犯忌讳给她赎身?
洛香衣微微一愣,慢慢垂下手:“花姐姐可打听清楚了,究竟是什么人敢替香衣赎身,可别得罪了人。”
一听洛香衣质疑自己的本事,花想云翘着食指点在她额上嗔怪道:“我的香衣姑娘!自打姐姐我从明心湖里救起你,咱们这也有三年的交情,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三年前的冬天,明心湖刺骨的水面上飘着一个人,当时湖上有很多人看着,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救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是飘浮无依的意识里听到有人大叫:“快去救人,你们这群笨蛋,不论死活先捞起来再说!”
有人把她捞上岸,他们说她还活着,给她喂了很多苦得恨不能割掉舌头的药,经常有人来跟她唠叨,她的身体昏迷着,意识却越来越清楚,等到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时,已经是来年草长莺飞的时节。
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她什么都不记得,空荡荡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阿秋。
但是那不是她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她清楚的知道不是她自己的。
“落花香满衣,你这一身淡香,就叫做洛香衣。”在她决定留在天香楼时,年轻的老板娘给她换了个名字,阿秋这两个字只适合院里的粗使丫头,不适合她。
忆起往事,洛香衣不躲不闪,看花想云的眼神里却多了丝笑意。做着这样昧良心的皮肉营生,竟还能跟她说人品,这没脸没皮的境界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不过,花想云倒是真的对她好,待她向来和待别的姑娘不一样。
“姐姐都替你打听清楚了,那位公子姓沈,半个月前打许州来的,后日便回许州去,这许州呢,是璟王的天下,任凭他秦家势力再大也不能上许州找你去,而姐姐我呢,也算是有了推脱之辞,届时妹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花想云得意的说着,洛香衣微微一笑,瞧见还杵在旁边的青烟,不做声的喝了药示意她出去。
两年前,秦家长子秦皓然遣人来替当时刚刚有些名气的洛香衣赎身,表示愿意纳她做妾,若能诞下子嗣,必以平妻之礼相待。
这样优厚的条件,沦落风尘的女子里又有几人能拒绝?偏洛香衣拒绝了,一句“香衣此生未有嫁人之念”气得秦皓然甩袖而去,之后坊间便有了谁替洛香衣赎身就是和秦家作对的说法,连带着天香楼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近些年来,秦家在衡州隐隐有一枝独秀的劲头,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乐妓得罪秦家,而外地来的客商,到底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对秦家都要礼让三分,因此洛香衣的名声虽然越来越大,但肯提及赎身一事的,除了酒后失言,就再没有听到过了。
不过,得罪了秦家,还能再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人需要她来救?洛香衣不信,她只是疑惑,那个要替她赎身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许州,与衡州隔了赤祟渚三州之地,又未曾见过有什么牵连,怎么会指名要替她赎身,平白无故的惹下麻烦?
如果说是慕名而来,那就更加奇怪了,不曾来见过她就替她赎身,难道不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白白浪费了钱财?洛香衣不解,但没有见过那人就想要猜到他意图,实在不容易。
“花姐姐,麻烦你替我去请那位沈公子过来。”洛香衣展颜笑道,既然他不来,那她就请他来好了。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花想云有些忧心,今儿十五月圆,还从来没有哪家的公子能在月圆日进到回香院来。
洛香衣晒然一笑:“花姐姐,既然这位沈公子明日就要替妹妹赎身,见一见又哪里不合规矩了?”
花想云一愣,随即赔笑道:“妹妹说得是,说的是。”一面出去往前院请那位沈公子。
洛香衣的脾气花想云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果那人不合她的意,她恐怕会宁愿一辈子呆在这烟花之地,秦家长子秦皓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