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么出了门,她踩在半湿不干的村道上。昨晚的争论呼么似乎不记得了,她认为重要的是实施那个方案。天还早,人们都缩在温暖的屋子里。她在冷风中站立一会儿,就去敲发柄的家门了,发柄就是昨晚上呼么家借东西的那个男人。发柄披着衣服探出他那颗橄榄球一样的脑袋,说,就来索东西了?呼么说,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我说过来索东西了吗?你说得对,构火回来了,可是他死了。发柄的衣服从肩膀滑到地上,他一脸惊恐地说,构火死掉的消息你第一个告诉我?呼么不想说什么。发柄说,你不该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我,第一个得到与己无关人的死讯是要倒霉的。
不久全村人都知道构火回来了又迅速死掉了。他们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村头,分别吸着香烟拭着鼻子和摇动树枝,猜测着构火的死因。呼么的到来使他们哑口无言,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呼么用目光扫了他们一圈,转身向家里走去。他们知道要知道构火的死因必须跟在她的身后,甚至要遭遇构火的尸体。但是在这个惨白无力的冬天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加刺激的了。呼么像一个领跑运动员将热闹爱好者以及红白喜事的热心人带到了家里,她指着横躺在地上的行李说,这是构火的,发柄昨晚就看到了。发柄进来时,构火回来还不到一个小时。那时构火进入了他的屋子,他一定在观察地形与他心爱的屋子作最后的告别。所以发柄没有看到真正的构火。呼么带着大家去到与楼房并排着的老屋,他们在呼么的指点下看到了地上的农药瓶。呼么说,没想到构火没有选择上吊,而是选择了喝农药。他坐了十五年牢,又在监狱里自由地待了五年,却对农药十分了解。
那间房门锁上了。钥匙在呼么手里,呼么举手投足时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有人说,构火为什么刚回到家里就自杀?他的自杀是否与你有关?你的农药放在哪里,他是怎么找到的?这个人的提问很有水平,如果他有文凭可能就成为了记者。呼么说,你要问的问题正是我的疑问,我一个脑袋不够用,所以就叫你们来了。我们这么多脑袋,相信谜底很快就会出来。其实构火为什么要自杀并不重要,关键的是构火该不该死,我们有必要对他的死进行一次公平公正公开的审判。
呼么像一个很有威信和杀气的将军,她一下子便将大伙的思维带到了同一条道上。他们的目光在紧锁的大门上游动,自由而散漫地站在天井里,有人还双手插腰斜着身子。他们虽然姿势各不相同,着装各异,脑袋也不尽相似,但都在思考着构火该不该死。一时间整个屋子静如原野,天上细雨无声无息地飘落,漫漫地洇湿他们的头发。
我满20岁那天,构火才出生。终于有人说话了,说话的是老垮。那是一个春天,我从后山扯回一篮竹笋,经过构火他们家门前时听到了婴儿的啼哭,这个哭声像我刚才在后山见到的一朵刚开放的花那样叫人喜欢。我的脚步就停下了,我把篮子里一部分竹笋扎成一捆,轻放在紧闭的大门前。20岁的时候我什么礼物也拿不出,我就把鲜嫩的竹笋当作送给构火的第一份礼物了。大门一直没有开,我希望构火的父亲从里面出来,当面接受我的礼物,可是没有。构火的哭声连续不断,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洗一个澡,不久我跳进了河里。我不想让人看见我在春天里洗澡,但非常不幸很多人都看见了。他们走到岸边,发出各种笑声。我听到所有的笑声都非常友好,为了回报大家,我扎到水里,从石缝里摸出一条鱼来。浮出水面后,掌声如雷。我携着他们给我的赞美回到家。春天敢下河洗澡而且没有生任何病,我的信心从此树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取得过各式各样的成功,我的每一点成功都是与我的信心分不开的。饮水思源,我非常感谢构火。可是构火却死了,死得很不该。
老垮情绪激动,他扯起衣袖来拭擦眼泪。老垮说,呼么,请你把房门打开,我要第一个看构火一眼,要向他鞠躬三次。
呼么挥挥手,表示反对。
发柄把手高高举起来,他要发言。他披着的衣服和嘴上的香烟在他举手时同时落地,他的话语猛烈地冲撞口腔使他顾不上衣服和香烟。
呼么看了一眼天空,说雨好像越来越大了,我们应该离开天井到堂屋里说话,只要我们的声音很大,证据同样有效。
他们随呼么离开天井,他们仍旧散漫地立着。发柄重新点了一支烟,衣服也再次披在了肩上。
构火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行走在路上。谁都知道这是发柄的声音。构火走在最前面,我们正沿着石板路去沙土地里收西瓜。行走到一个斜坡后我意外发现构火个子真矮,我说,构火你怎么这么矮就读中学了?构火说,我已经在读中学了,我不知道我个子矮不矮。我也在乡里的中学读书,只是我比构火高几届,那时我已经读高一了。我时常到球场去打球,在那里几乎天天能看到他的身影。构火因为个子矮所以他经常犯规,情急中他会从后面绊人家的脚踢人家的屁股。那时同学们都恨他,拒绝他上场。现在想来同学们都是错的。因为个子矮,他必须用别的方法来弥补。
这有什么好责怪的呢?对于这种能够发挥个人特长的人,我们要大加赞赏,构火很值得我们学习。当然我说得太远了,就说说这近年吧。构火被捕,留下呼么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你们都看到了,呼么是个很勤劳的妇女,和尚见了都会爱上她。我不是和尚,所以我很容易就爱上了她。但是我老婆很凶,这点不用我说你们都清楚。有一天我对老婆说,你再这样对我,我就和你离婚。老婆说,你为什么要离?我说,呼么比你强多了,与你离了我就娶呼么,老婆想了想就露出了笑脸。我承认我多次想占有呼么,但是每次都是构火的形象阻止了我,矮脚虎构火一次次挽救了我即将堕落的灵魂。综上所述,构火不该死。
发柄双手合十对着构火躺着的那间房连声说,感谢感谢诚心诚意地感谢。
向阳明得到了话语权。他说,我真愿意构火死了不是事实。构火与我同龄,我都没死,他为什么死了?这很不公平。我们不仅同龄还同一年结婚,所不同的是他去坐牢我去开矿。但是坐牢和开矿没有两样,就是说从牢房出来和从矿山归来是一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从牢房出来比从矿山出来更有理由活着。牢房能给一个人洗脑,矿山却只能给人脑以污染。一句话,构火不该死。
很多人顺着向阳明的思路对构火作了评价,他们列出一条条不去牢房看望构火的原因。但是他们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们不去看望构火,并不等于对构火不好,绝不是希望构火死去。
呼么什么时候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左手支撑着脑袋。后来人们还在饶有兴味地审判时,她悄然离去。
前来参加审判的人们发现呼么不见了后纷纷离开。因为他们觉得留下来没有必要,说话呼么听不到,想帮忙,锁未开。
人们散尽后,呼么打开了那把锁着构火的门锁。构火说,你都听到了,我不该死。呼么淡淡的说,少数服从多数,你就活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