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云宫中,老嬷嬷匆匆来报:“娘娘,靖王殿下在殿外求见,可要老奴打发他走?”
“不……不,请他进来。”
皇后手捻佛珠,端坐于暖塌上,一身玄色墨纹长袍,灰色留仙裙,金步摇衬着满头华发,显得人越发苍老。
萧倬言屈膝下拜,几乎不敢相认。皇后娘娘还不到四十岁,怎么会老成这幅摸样?
在他的记忆中,皇后虽然娴静淡雅,可也是个酷爱装扮自己的人,每回见她,总会眼前一亮,虽不是争奇斗艳的光鲜夺目,但总能给人舒心大气的感觉。何曾这般暗淡衣衫、暮气沉沉,像是突然失去了生命光彩一般。
嬷嬷搀着皇后走下来,皇后亲自伸手扶他起身:“七弟,快起来。”
萧倬言全了礼数,拘谨地坐于皇后身侧,静静替她斟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后也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方开口道:“七弟,你恨我么?”
萧倬言摇头:“不。是微臣对不起娘娘。”
皇后叹息:“你是个厚道孩子。是我错了。自子桓走后,然儿时常来宫中看我,他是子桓的挚友,也只有他还肯跟我聊聊子桓。他告诉我,那时,是子桓求着你让他上的战场,是我这个母亲拖累了他、折了他的翅膀。后来……我却因为子桓的事迁怒于你,我还……”
萧倬言起身低头道:“娘娘,您别说了,是微臣误中奸人之计,害了太子殿下,也害了娘娘。”
皇后嘴唇抖动,急道:“我……”
萧倬言看了看周围的人,屈膝跪于皇后身前,温和道:“娘娘,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不好?您别再提了。”
皇后摈退左右,一把抓住萧倬言的手,着急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样了?我常常听说你称病不朝,是因为千日劫么?”
“不是。”
皇后神色焦急道:“是我害了你!梅妃那个贱人不肯交出解药,我该怎么办?我……我这就去告知陛下,陛下一定有办法救你。”
萧倬言心中宽慰,原来,皇后还为了他去找过解药。他拉住皇后软言安慰:“娘娘别挂心,臣弟已经没事了。您忘了,靖王府的晏先生可是神医门门主,这世上还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可是……”
“我最近常常称病,不是因为中毒而是因为肩上旧伤。”
皇后疑惑道:“你真的没事?”
“娘娘若不信,可传御医诊脉。”晏先生曾说过,这世上没几个人能诊出千日劫,萧倬言决定冒险赌一把,安了皇后的心。
皇后当真传了御医。好在御医没看出什么,只说靖王殿下体虚,且有风寒之症。
萧倬言暗暗松了口气,笑道:“真的没事。此事是娘娘和臣弟之间的秘密好不好?娘娘别告诉陛下,也别告诉任何人,臣弟不想此事被有心人利用。”
皇后双手交握,急切道:“毕竟是我做错了,错了就该认。如今子桓不在了,我已心无牵挂,也并不在乎这个后位。即便陛下因此废了我,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萧倬言急道:“娘娘,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陛下考虑。您是陛下的妻子、渝国的皇后,此事若传扬出去,您让陛下如何自处?”
萧倬言见她神色松动,压低声音道:“您说您已心无牵挂,不在乎后位,可您是倬言的半个母亲,倬言不想您因为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受到任何牵连。您或许不在乎我,不想见我,可我在乎,我想看着您在皇后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地坐着。子桓不在了,可只要萧倬言还活着,大渝的皇后就只能是您。”
“我不是不想见你,也不是不在乎你……我是没脸见你。”
萧倬言一直以为,皇后不愿见他,也不敢贸然求见勾起她的伤心事,此刻听了这句话,压在心头快一年的巨石,终于松动几分。他蹲下身子,握住皇后的手道:“娘娘,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让我开心的话。只要您还愿意见我,等我回来,一定跟十三弟一样,天天抽空来陪您聊天,可好?”
皇后总算露出几分笑意,伸手去够茶杯,却不小心撞翻了杯子。
萧倬言一惊:“娘娘,您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前些日子哭得多了,有些看不清楚东西。”
萧倬言瞬间收紧了拳头:“您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否则倬言怎么能走得放心。”
“我会的。你放心,你三嫂能在皇后的位置上待这么多年,就不会是个糊涂人。”
“您要小心梅妃。”
“我明白。我问她要解药,她说没有,回想过去种种,这女人不简单,是我上当了,也怪我自己心生恶念。”
“您要好好振作才是。梅妃欺负了倬言,三嫂可要为我报仇。”
“好,三嫂定会为你报仇。”
“算了,您还是等我回来收拾她。”
皇后叹息一声:“我待你那般凉薄,事到如今,你还在担心我?放心吧。后宫里的门道,我比你懂得多,你三嫂即便眼睛看不清,也不是个任人欺辱的软柿子。她敢利用我,就要付得起代价。”
靖王府中,晏大夫手心微屈,指尖搭在萧倬言的脉搏之上,蹙眉诊了好一阵子。
萧倬言笑道:“晏先生,您这速度可是越来越慢了,就快赶上江湖郎中了。”
晏大夫沉着脸道:“你不能去魏国。”
萧倬言放下袖子,慢慢整理。
晏青扣住他的胳膊吼道:“我说你不能去。”
萧倬言笑道:“我是渝国战将,必须去,没有能与不能。”
“现在已经入秋了,魏国在西北方,比渝国更加寒冷,你现在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况且千日劫未解,战场之上容不得你好好休养,你这是要逼死自己么?”
萧倬言正色道:“千日劫真的无药可解么?”
“没有解药。”
“那这世上可还有能人异士能解此毒?”
晏青气得直甩袖子:“你小看晏某!殿下当千日劫是寻常毒药么?牢中军医、宫中御医不少人给你号过脉,可有人诊断出你身中剧毒?别说解毒了,这世上能诊出千日劫的就没几个。不是老夫夸口,神医门解不了的毒,这世上还没人能解得了!”
萧倬言等他噼里啪啦一通发泄,微微勾起嘴角:“既然没人能解得了,一千日后我必死无疑,那我为何要好好休养,留在金陵城中等死么?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为何不去魏国,做我该做的事情?”
晏大夫一时语塞。他只是心疼萧倬言,不想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也活得那般辛苦,不想让他连赴死都不得安宁。即便他救不了他的性命,但至少能减轻他的痛苦。
晏大夫垂头丧气:“是老夫无能。”
萧倬言起身道:“生死有命。晏先生无需自责,只需帮本王守住这个秘密就好。”
“大限一到,总有瞒不住的时候。”
萧倬言笑道:“这世上变数太多,何必发愁一两年之后的事?也许还等不到那日,我就已经战死沙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