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之际,一直依附于淑妃的许婕妤突然挑起话题:“都说炽焰军是大渝最善战的雄师,臣妾愚钝,那到底是炽焰军厉害,还是陛下的龙骑禁军厉害?”
四皇子萧倬安借着酒意紧跟着笑道:“当然是炽焰军厉害,龙骑禁军也就能在金陵称王称霸,上了战场可不行。”
这话明着挑拨、用心险恶,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来。只是龙骑禁军统领方嘉平本是淑妃的亲弟弟,许婕妤与四皇子一直依附于淑妃,淑妃指东他们不敢打西,此刻忽然猛踩龙骑禁军、抬高炽焰军,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萧倬云暗觉要糟,对方怕是有备而来,今日非整出点儿事儿来不可。
卓言按住腰侧,好不容易才刚刚坐下,就听见淑妃一党又出幺蛾子,微微蹙眉,心中颇有几分不耐烦。
一众妃嫔皇子一唱一和,一个个纷纷猛夸炽焰军,贬低龙骑禁军。
皇帝冷眼旁观,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就连淑妃最后也笑言:“我那个弟弟是个蠢人,几下花拳绣腿也就能在家里横横,哪里是炽焰军的对手?”恭王萧倬铭最终出来“圆场”:“各位说笑事小,伤了两军和气就不好了。”
听到此处,卓言微微冷笑,这是要逼得方嘉平当庭约战的意思,只怕是方家和淑妃事先就商量好的。那么,目的是什么?
果然,方嘉平忿忿不平当庭向陛下请战,要与炽焰主帅一较高下。
皇帝尚未开金口,萧倬云已是心中一惊。
方嘉平被誉为金陵第一勇士,他能坐上禁军统领的位子,可不仅仅是靠他的那位淑妃姐姐。若在往日,卓言也未必会输,但此刻卓言身受重伤,入宫之后又一直被各种折腾,此番怕已是强弩之末,他能一直强撑着站直了,恐怕已经很不容易了。方嘉平此刻约战,用心险恶,怕不仅仅是为了争个输赢。
萧倬云即刻起身阻止道:“卓将军为国征战,此刻身上还有伤,方统领挑在这个时候向他挑战,未免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皇帝看向卓言,微微有几分犹疑。
卓言低着头,正执壶为自己斟酒,察觉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微微冷笑。
今日他早已憋了满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来踩一脚,真当炽焰主帅好欺负么?
皇帝问:“卓将军的意思呢?”
卓言不紧不慢饮尽杯中佳酿,笑道:“酒壮浑人胆,既然方统领这般有兴致,微臣何妨舍命陪君子。”
“好!卓将军果然豪爽!只是刀剑无眼,将军伤势未愈,万一伤了将军,倒是方某的不是了。”
萧倬云怒道:“高手过招,点到即止,方统领欺负受伤之人已属下乘,难道还真想伤了炽焰主帅么?”
卓言抬眼安慰萧倬云,却收到萧倬云一个极为严厉的警告眼神。他心下感动,三哥是真心护他才会这般紧张。陛下倒是冷眼旁观,一心一意地看热闹。
卓言冷冷道:“既然要比,自是要见真章,生死各安天命,方统领尽管放马过来。”
淑妃一党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行人来到承云殿的花园处观战。
方嘉平的官阶品级均在卓言之下,率先亮出一对鎏金铜锏,拱手道:“锏长三尺三,各六十斤,乃方家家传兵器。”
卓言接过侍卫们递过的长枪,语气冷冽如冰:“我没带兵器入宫,战场上也没那么多讲究,能杀人就成。”
“承让了”,方嘉平持锏纵身而上,人随锏影,身法与招式如行云流水,双锏虎虎生风,以刚硬霸道之势扑面碾压而来。
卓言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一开始只以身法闪避,长枪沾锏即走,并不与方嘉平硬碰硬。方嘉平锏锏落空,铜锏砸于周边的山石之上,开金裂石、火花四溅、石屑乱舞,那刚猛的力道看得人心惊胆战。
卓言次次都避得极为凶险,腰上的伤势明显影响了他的身法和速度。
萧倬云捏了一把冷汗。
方嘉平也很快发现,卓言在侧身闪避的时候微有迟滞,瞬间判断出卓言应该是伤在腰上。
方嘉平有着作为武人的骄傲,原本并不想趁人之危,可时间拖得越久,他越发没有把握自己能拿下卓言,又想到方家和姐姐的前途系于己身,他今日本就不是来比武的,而是为了剪除淮王的臂膀。
方嘉平一咬牙,下手再不迟疑,专攻卓言的腰侧。
“卑鄙!”九皇子萧倬雨开口叫破,萧倬雨的母亲王婕妤一把拉住他,吓得花容失色,连连看淑妃脸色。
卓言见方嘉平武功不弱,本有几分敬重之心,此刻发现他专攻他伤处,霎时心头火起,一整日的憋屈瞬间被点燃。
方嘉平到底一锏扫到卓言腰侧。
腰侧箭伤本就伤及内府,再遭铜锏重击,卓言疼得眼前一黑,单膝跪地,几乎是战场上历练出的求生本能,手中枪法瞬间凌厉决然。
萧倬云惊呼一声:“七弟。”
皇帝瞳孔猛缩,霎时明白方家要的不是胜利,他们想要卓言的命。
卓言的目光扫过皇帝毫无表情的脸庞,心中杀意陡生,手中长枪仿若修罗附体一般,携无数冤魂恶鬼索命而来,几乎是毫无遮挡、空门大露,拼将一腔热血只求将敌人立毙于枪下。
方嘉平万没有料到,一记重锏没把他打趴下,反而打出一个杀人修罗,场上形势急转,卓言之枪如跗骨之蛆,招招夺命,死咬住他的要害不放,最终一枪盯死他的心脏。
方嘉平暗叹一声“我命休矣”,肩膀一阵剧痛,鲜血喷溅而出。方嘉平一声惨叫。
最后关头,卓言到底留了他一命,却是一枪捣碎了他的肩胛骨,挑断了他的手筋。方嘉平这辈子再不能习武,算是彻底废了。
淑妃惊惶而起,大喊:“御医,快宣御医。”
卓言捂住腰侧,身形微晃,再也站不稳了。
萧倬云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他,才发现他手心冰凉,脸色煞白,额头上都是冷汗,捂住腰侧的右手指缝中渗出淅淅沥沥的血迹。
卓言低头冷哼一声:“想要我的命,就得付出点儿代价。”
听闻御医断言亲弟弟将终身残废,淑妃怒道:“比武切磋而已,卓将军何必下此毒手?”旋即又向皇帝哭诉:“方家就嘉平一根独苗啊,如今嘉平终身残疾,臣妾如何向方家交代,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帝冷冷看向卓言,二人目光相接。卓言看到的是冰冷无情,皇帝看到的则是嚣张挑衅。
皇帝冷冷道:“你可知罪?”
卓言挣开萧倬云相扶的手臂,艰难走到皇帝身前,屈膝跪下,“方统领技不如人,就自认倒霉吧!”
皇帝本以为,再怎么着儿,卓言都会说几句“刀剑无眼”、“无心之失”之类的场面话,或者拿方嘉平之前的话堵回去,万没料到他会直接对淑妃火上浇油,丝毫不留情面。
皇帝愣了半响,登时无语。
萧倬云挡在卓言身前,跪下道:“卓将军无心之失,求陛下恕罪。”
淑妃凄厉怒号:“他哪里是无心,他碎了我弟弟的肩膀,本就已经赢了,又何必再挑断嘉平的手筋?他分明是有意废了嘉平!”
卓言冷笑,并不分辨。
他心中明白,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别说是废了方嘉平就算是真的杀了他,陛下也不会让他抵命,最多重罚他而已。陛下并非昏君,只是喜欢找他麻烦而已,既然陛下喜欢找茬,还不如给陛下一个现成的把柄。最关键的是,他废了方嘉平,淑妃一党短时期内再难找出一个有威望的替代者,方家对龙骑禁军的掌控势必削弱,能为三哥铲除最大的威胁,何乐而不为?
皇帝深深审视他,很快也明白了卓言所想,卓言看得通透,才敢不顾一切、肆意妄为,他的主意拿得比谁都准。
萧倬云却是难掩焦急之色,虽说他也明白陛下不会杀卓言抵命,但七弟的伤势真的很严重,若再折腾下去,怕会有性命之忧。
皇帝最终发话,“两位都是国之肱骨,如今都受伤了,先去疗伤,此事如何决断以后再说。”顾不得淑妃的哭天抢地,拂袖而去。
待众人散去,萧倬云一拳敲在卓言头上,怒斥道:“你找死!”
卓言被他敲得身子一歪,低头唯唯诺诺、一脸的乖觉认错,简直跟刚才判若两人,嚣张气焰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不见丝毫踪影。
萧倬云站起身来,一脸寒霜,丝毫不为所动。
“三哥,小弟错了,小弟真的知错了”,卓言膝行数步,跪于萧倬云脚下,牵动了伤处,压抑着轻哼了一声。
对于他的胆大妄为、不顾生死,萧倬云满腔怒火、万分心疼,但此刻却是不忍亦不能再苛责于他。萧倬云扶他起身,带他去治伤,暂且不表。
宫宴不欢而散,曦妃一路回宫。
宫中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文鸾宫中,曦妃的弟弟李文瀚求见。曦妃屏退左右。
李文瀚本是九品县臣出身,李家地位低下,在京中无权无势,完全是靠了他这位聪慧的姐姐才勉强做到三品文官,在钦天监任一闲职。
他听闻淮王为了卓言屡屡触怒陛下,险些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就急急地赶来了:“娘娘,您也该劝劝殿下了,陛下摆明了不待见卓言,殿下万不可再为了他把自己卷进去了。”
曦妃怒道:“放肆!卓言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么?且不论当年潘皇后待我们母子不薄。就是今日,你也当尊他一声将军。”
李文瀚悻悻道:“这不是没人,私下说几句么,姐姐何必动怒?”
曦妃叹道:“陛下到底怎么想,谁也猜不透。你若信姐姐,我就只嘱咐一句,无论人前人后,你以皇子之礼礼敬卓言,哪怕是被人抓住把柄告到陛下那里,吃些亏都无妨。”
“这又是何必?”
“你该明白,他终究姓萧不姓卓,且不论陛下怎么想,即便只看他本人,他也是你攀不起的高枝儿。你道云儿是怎么与恭王分庭抗礼的,除了他自己的本事,卓言功不可没。只要有卓言一日,军方就牢牢攥在云儿的手心里,你若连这都看不明白,就真是白瞎了这双眼睛。”
“那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都别做。”
未央宫,宣室殿,灯火通明。
皇帝与左相郑庭玉捉棋厮杀了好几盘。
皇帝笑言:“郑相,你又输了。”
郑庭玉躬身道:“老臣算不过陛下。”
皇帝丢掉手中黑棋,忽而兴致缺缺:“人算不如天算,当年朕若能算到他有这般本事,也不用急着将潘家连根拔除了,或许……或许他能避免外戚乱政。只可惜,如今已成弃子,却是再难挽回。”
皇帝话中有话,涉及储君之争,郑庭玉谨慎接话道:“七殿下确实令人惊讶。”
皇帝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你都不知道淑妃他们有多蠢,言儿此番灭了月氏,本就是功高难赏,他们偏偏挑这个时候去触他霉头,还妄图夺他性命。结果呢?言儿仗着军功,看准了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以牙还牙,直接废了方家那小子,方家在军中的势力算是彻底毁了。言儿为了他三哥,可是什么都敢做的。”
“听说七殿下也受了伤。”
皇帝叹道:“不是在宫里伤着的,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恐怕就带了伤,这傻孩子,一直强撑着,死不肯服软。你都不知道,他气人的本事有多大。”
郑相默默无语:“陛下又责罚他了?”
皇帝神色黯然:“我欠他良多。”
“或许有朝一日,七殿下能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这孩子怕是会恨朕一辈子。也罢!十一年前,朕既然放弃他了,如今……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