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酿得的病有些奇怪,先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回学校后突然感觉肚子疼,而且越来越剧烈,张酿让同学帮忙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去,但那种透骨的清爽也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疼痛感,到傍晚六点多的时候,张酿感觉身体内的痛感突然消失了,几分钟后突然转移到脑袋里,剧烈的疼痛从脑袋里的某一点缓缓向四周蔓延突然爆炸开来,一波高过一波地向周围拼命地扩散,张酿开始往墙壁上爬。此举吓坏了张酿的同学们,合力将其送往附近的镇医院,医生经过简单的询问和检查之后,就下定论说,没事,做个小手术就行了,急性阑尾炎。但闻讯赶来的张陈却在张酿的同学面前给医生跪下了,他担心到极点的样子很可怜也很可怕,他放声大哭,边哭边说,医生,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得救他,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人们都被这种父子之情深深感动了。
张酿很快就出院了。但张陈马上觉察出自己的儿子出现了新的问题。比如说,张酿此前有一个令张陈无比自豪的习惯,每天晚上临睡前,张酿都会领着一家人挨个检查门锁,外院大门的铁锁,猪栏、鸡圈、八哥笼子的门锁是否锁上了,黄狗大熊的锁是否打开了,池塘里埋下的抽水机电匣是否关了,以防夜深游泳者触电,总之,张酿是个有爱心且细致的孩子。但现在似乎一切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每天晚上,张酿都要几次带领家人去各处检查,他总是坚持认为自己刚才并没有检查过,家里其余七口人都异口同声地告诉他刚才实际上已经检查过了,张酿则又说,刚才检查的我不放心。有一个白天,张酿对父亲张陈说,其实他并不想重复去,他也知道刚才确实去过了,但脑袋里有一根筋非要逼迫他前去,非要逼迫他承认刚才并没有去过。看着父亲惊愕的神情,张酿也面如死灰,他指着自己的后脑右侧说,就在这里。
张酿白天与张陈的这番讨论并不代表太阳普照的世界里一切正常。张酿经常早上上学去十几分钟后又戏剧性地出现在张陈面前,每次理由不尽相同,最常用的是某本书忘记带。然后张酿开始肆无忌惮地翻箱倒柜,张陈觉得自己看出来了,张酿将书橱里整格的书推倒在地上、把抽屉生狠地摔倒地上之前,他一直忍耐、克制、挣扎,仿佛真有某种无形的不可抗拒巨大无比的外力牵引、逼迫、挤压着他去干。在十几分钟这一切仪式般地结束之后,经过爷爷张秋江的提醒,张酿终于在自己背出去又背回来的书包里找到了那本书。大家都松了口气,书找到了,那么因书而起的狂乱局面就可以结束了。远不可能这般美好,因为张酿说,我知道书就在我的书包里,但我就是迫不得已非要回来寻找。看着父亲恐慌的表情,张酿又指了指自己后脑右侧,这次张陈静了静神,声音发颤地问,是什么力量?张酿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兀地睁开说,我不知道,或许是一根路边的死草,它一直想把我拉回来,它命令我,非要让我接受书并不在我书包里的事实。我跨不过去,我看着它怎么也跨不过去,我只能回来。张陈一把撑在旁边椅子上没撑住,十分响亮地跌坐在地上,家里炸开锅了。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发生数十起,起先张陈还认为是高三的学习压力使张酿过度紧张无所适从,便打算带儿子出去散散心。但下面这件事情彻底击垮了他。
张陈和张酿并肩走在县城宽阔的街道上,张陈指着两旁花花绿绿的物什不停地问儿子喜欢什么,仿佛他揣足了巨款可以答应儿子所有要求一样。他注意到儿子的眼神是游离的、涣散的、心不在焉甚至呆滞的,但他要求自己不以为意,他像许多向往美好生活对儿子寄予一切希望的农民一样习惯于自我安慰,他愿意认为儿子不过被满街的商品震惊罢了。当他在一家服装店给儿子挑一件衬衫时,身旁的儿子突然向来时的路跑去。等到张陈好不容易找到时,他看见儿子蹲在街中心,旁边围了几层看热闹的人。张酿正把八粒石子尽力摆成一个奇怪的形状,然后挨个调整,没完没了地调整,好像怎样排列也不可能如他的意。张陈先是尽力往里挤,有人呵斥他,挤什么,别耽误老子看热闹。张陈脑袋一热,血急速地上涌,马上对这人拳脚相加,又像个汽油桶爆炸似地在人群内拳脚乱舞,暴跳如雷地扯着嗓子吼,滚,都给我滚!谁敢看我儿子热闹,我儿子可是即将上大学的高材生。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又来一个疯爸爸。没有人会傻到跟疯人怄气,被打中的人也自认倒霉,都远远地躲开了,有一些人仍然站在拐角朝这边张望。
张酿依旧蹲在地上,把那些小石子摆来摆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应该是这样。但马上又推翻,小石子在他的手中围绕一个定点不停地上下左右移动。张陈冲过去一脚把这些石子踢得老远。
张酿似乎一下子解脱了,死囚获释般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张陈走过去紧紧抱住儿子,好半晌,儿子伏在他的背上才哭出声来,边哭边语焉不详地说,爸,我不是故意的。
我路过看到石子,然后总是忘不掉它们,我总是忘不掉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钢笔的形状尺寸,我非要在脑海里想千百万遍,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有什么力量非要逼迫我去想……我会把一个对号描得很长把一个字描得很粗可是再怎么还是觉得不够长笔画细节上有问题……我好怕,我的思维总是停留在上一件事情上,考试时我做到下一题时总是进入不了思考状态而脑袋里仍然是上题,有次考试时我只做了第一题,那一题选C,我把C不停地描长描粗,描了整整两个小时描得和整份试卷一般大小……不是我愿意这样做,我做不到不这样做……我控制不了那根筋,是它在控制我……刚才我看到这些石子,走过去后我就一直在想它们,我想控制不想但控制不了我一直在想,后来我终于抵抗不住非要回来看看,我觉得如果我不回来看看就一辈子都会想这事一辈子都不得解脱真有这种可能。我经常一天都在想同一件事情。我回来看了,我觉得自己可以从这事上解脱了,可是我突然发现这些石子被谁踢开了点,和刚才的形状不一样了,于是我的思维我整个人就被禁锢在这个形状上了,又是那种力量压迫着我蹲下来按原先的形状重新摆,但怎么摆都不如意是不如那种力量的意,我满脑都是石子,你不来我可能会一辈子摆下去,爸爸,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我好怕……
张陈找到当初给张酿做阑尾手术的王医生,开门见山地说,一定是你手术中出了问题,弄得我儿子神魂颠倒,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得赔钱,我好给儿子看病。王医生针锋相对,你儿子的手术在肚脐右侧,现在他的问题在这里。他带着鄙夷而嘲讽的表情用中指快节奏而有力地点着自己的脑袋。他还接着说,即使你想讹诈我,也得有点最基本的科学常识,至少你得把脑袋和肚脐分清楚吧。张陈看上去很明显受到了打击,他憋红着脸,情急之下居然用了几个从安道士那里学来的文绉绉的词汇,粗着嗓子说,你别张狂,你不过就是个破落医生罢了,老子今天来是先礼后兵的,你不识相,明天老子就领一班人锄头镰刀地来砸你的门了。王医生微微一笑,双手展开作毫不在乎状说,欢迎之至,我们院已经两三个月没什么活干几十个人整天闲着挨院长骂这下好了终于有了出力扬气的机会了。你们明天一定得来,不来都不是娘养的。张陈来之前想好的飙发完以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他知道,得赶快离开,不能再呆着自取其辱。即使这样,张陈有那么点灰溜溜地推门而出时,王医生仍然得理不饶人地追出来大喊,我有朋友在县四院,要不我介绍你儿子上那去?
张陈气急败坏地跟乡亲们讲,那狗日的喊的声音太大了,整个镇上没有听不到的,当然包括张酿的学校。乡亲们都义愤填膺斗志高昂,也有极少人表示不以为然,说那医生也并非完全恶意,张酿目前的状况也真该去精神病院瞧瞧。张陈立即挪开众人,冲到那人面前,手指着那人鼻子骂,你才是神经呢!你们全家都应该去精神病院。被人关注有时能增加气势,张陈作为事件的中心,那人不敢再顶撞。张陈又环顾四周说,乡亲们呐,都说神经病是遗传,咱们老张家可从来没有过这先例,所以那医生就是在胡诌,咱们一定要他赔钱,并还一个清白。众人附和。又是刚才那人后退几步,小声嘀咕道,你们可不是老张家人。这次,张陈装着没听见。
众人商量的结果是明天一早就打进医院去。和平年代里,这种计划让男女老少都兴奋不已,人们准备着道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想象着明天或可发生的细节。这天黄昏的晚霞非常火红灿烂,像每一个胸膛里那颗汹涌波动的心。但是,这一切因为安道士的来访而遁于无形。
张庄十几号男人准备进城的这天早晨,安道士踏着一路月色进了张陈的家门。
安道士与张陈进行了一刻钟左右的密谈,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后续发生的事件足以表明正是这场谈话改变了整个村庄的生活。在所有的纷纷扰扰全部尘埃落定时,有人不怀好意地断言,正是这场谈话出卖了整个村庄。其实这话并不言过其实。
此前,张陈专程拜访过安道士,但被拒之门外。在崇尚科学的年代,安道士因其隐秘的方术在方圆数十里的威望自不待言,但他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他曾在多种场合宣言,我们要崇尚科学,而他绝不会也不敢逆科学行事,他只不过管一管科学不屑一顾的角落。安道士曾直言不讳地对张陈说,我必须知道所有的细节,才能作出判断,我必须对人们的迷信负责。
对安道士与张陈谈话内容有兴趣的不止停在外间整装待发的男人们,还有张陈的婆娘李玉春,李玉春的偷听让人们后来知道了一些零碎的细枝末节。
安道士仍像上次一样眯着眼直问张陈,那医生跟你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张陈说,真的就这些。他又犹疑半天才说,不过他提到了张酿的一个不良习惯。
安道士略微颔首说,什么习惯,你应该直接跟我说。
张陈有些脸红,声音发涩,比暴露他自己的隐私还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要瞒你,这种事情让大伙知道很难堪,虽然每个男人都有这么一遭……那医生说,他注意到张酿撸管。他说在给张酿打麻醉后张酿无意识的状态下还撸管,他说这种情况已经比较严重。
安道士扬了扬稀稀拉拉的眉毛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张陈说,我也不知道,我理解不了,但感觉他可能想逃避责任,就直接问他,不过他的回答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他说过度的高频率的撸管会导致正在发育期的张酿严重营养不良,还有其他许多乱七八糟的解释,反正说影响了张酿的神经健康。
安道士闭上眼沉思了半天,突然睁开炯炯有神地盯着张陈问,你信吗?
张陈默不作声,良久才咬咬牙轻轻地点点头。
安道士突然打了个哈哈,他说张陈我太了解你了,你绝对不想让人们认为你家儿子有神经病是吧,那你还大张旗鼓地弄这么大声势?这种事情你本就不该拿到村里宣扬,别人遮掩还来不及你还准备去打砸抢?你觉得那医生会服软吗?万一他再把那些事情重新抖搂一遍,你可就别指望张酿传宗接代了。农村人就这样,家家窗户后面都有阴暗的东西,但没有人傻到非要纠结一批人观看自己亲手捅破。我不是说你家窗户后面有多阴暗,只是想劝诫你千万别把自己弄到那种地步。
张陈略微发抖而虔诚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安道士手轻轻拍在桌子上说,别慌,我们再等十几分钟出去,然后告诉乡亲们,张酿好了。
张陈急促地问,他们会信?
安道士一股狐狸般的笑意荡漾在脸上。不会信,他说,但由他们去,你自当这么说。他们今天不信明天不信后天必须信。我有办法。你叫你婆娘准备酒菜好好招待他们一顿,其实张陈,没人真正愿意为你去打砸抢,大家乐得吃饱喝足回家睡个回头觉呢,就是说绝对没有人会反对不去医院的提议。
张陈说,但张酿都那样了,总得想办法。
安道士眼一瞪,都哪样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经不住事,你去精神病院瞧瞧,比你家张酿严重的奇怪的多了去了。早跟你说我有办法,会扔下你们不管吗?
张陈苦丧着脸近乎崇拜地看着安道士。
安道士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手搭在张陈的肩膀上说,你总不想张酿去精神病院的吧。
张陈拨浪鼓似地摇头说,不想!那可坏了一辈子的名声。
安道士一笑,再一笑,露出黑漆漆的牙床,他不抽烟,都是香火熏的。他说,那就行了,等会你跟我去庙里一趟,找米和尚。
张陈笑吟吟地陪大伙吃到日上三竿,就随安道士去七家龄庙了。
张陈在半路就想折回,他觉得自己中了某种圈套了。他承认安道士说的有道理,去医院打闹等于宣扬张酿有精神问题,他不接受不代表别人不这么看,人们甚至很乐意这样看。他已经听到一些有关张酿的流言,胡编乱造但符合人们的审美趣味因此传得活灵活现,很多细节不堪耳闻,但他就是不能上去辩解指责。总之,他不能把事情闹大,方圆几里,同住群山之内,彼此都知根知底,他得为张酿的将来着想。而现在,似乎最妥善的办法是,他该悄悄带上张酿去某个大医院治疗,但他却走在去七家龄庙的路上。张陈越想越犯嘀咕,最令他不安和伤心的是,他自己好像也承认了儿子张酿出了精神问题。
张酿已经不去上学,他给父亲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学校里老师和同学对他已经普遍存有敌意,因为他总是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争执不休,他无法跟随众人的节拍默契地切入下一个问题,即使众人已经进行到第九个问题他却冷不丁地又提出第一个问题,他不想这样,但克制不了,他感觉主宰他的不是大脑而是大脑右侧的某根筋,那筋是黄色的有小拇指般粗细他时刻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有时还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它,只要他稍事反抗略微挣扎,那根筋就用剧烈的痛楚来惩罚他,而一旦他顺从,则能十分明了地感觉到,它在肿胀,在侵蚀其他的神经,它占满了他大脑的所有空间。
第二个理由是在家里他可以关上自己的房门,躲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永久地想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想,不会再有人干涉他苛责他,不会再有异样的眼光审视他,他也不用有任何内疚和自责,他的神经可以和似乎静止的时间一样原地转圈。更为重要和直接的是,他不用再作任何克制,不用再徒劳无功地和那根筋作任何可笑的斗争,他可以一直想一个问题,所有的前因后果,直到第二个问题突然冒出来,不由分说地在他都没有任何意识的状态下赶走第一个。然后,一切再同样进行。张陈看见自己的儿子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露出凄惶的死光,感到无比揪心的焦渴,他拼命咽了几次口水问,什么问题?张酿想了半天才说,不知道,都忘了,反正都是小事。你刚才咽了几次口水,三次还是四次。张陈惊惧地看着儿子苦苦思索的样子,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见到米和尚的那一瞬间,张陈想通了,不能再顾忌什么以后了,他得赶快把儿子从这种可怕的魔怔中救出来。米和尚面部皮肤极为白净细腻,大腹便便,长衫过膝,脚上却是一双皮鞋。米和尚笑容可掬地朝安道士和张陈招呼,他长相俊朗,甚至可以说有些迷人,唯一的缺憾就是眼睛太小,以致与满脸笑容配套的充斥大量热情的眼光无法全部喷涌而出,而不幸地被压成一丝丝透射出来,不免就带了一些寒气,同时,其眼皮也被冲得外翻,上下耸动不已,倒有了一些奸诈的意味了。
米和尚响亮地朝安道士打了几声哈哈,要上前来拥抱安道士,但被后者敏捷地躲开了。但安道士也报以了同样的高度热情,握着米和尚的手使劲摇晃。尖角屋檐里藏匿的几只燕子被惊出来,慌不择路地在三人之间奔波几个来回,倏地冲向天空,不见了。天空是一片极不正常的蓝色,像低劣的港台恐怖片里某个中了巫术的人呕吐的蓝色血浆。
安道士说,米佛,我又给你招来生意啦。张陈抢着说,我儿子张酿快考大学了,想来请米佛助他高中。米和尚又响亮地接连打了几个哈哈,像不入流的歌唱家清晨躲在小树林里的练声,听上去让人心生惊恐,他用手随便指指后面的三尊泥菩萨说,折煞小僧了,人间万事皆有菩萨做主,小僧不过是个传信人而已。你有事尽管求菩萨,所有事,不仅是考大学。他又指着地上的跪垫说,你先和菩萨聊聊,慢慢说,清早来的人不多。看张陈虔诚地跪下去,米和尚就拉安道士去了内室。
过了一会儿,两人出来。米和尚问张陈,可意会到什么了。张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米和尚就把眼光内敛起来,仿佛在思索。张陈求助地看看安道士,后者用眼光示意外墙边那一排雨后蔫不拉叽的彩旗,还有几个涂满了红颜料如今看来似凝固的血浆的木架子。张陈脱口而出,抬猪羊。话刚出口,他就十分后悔。但收不回去了,米和尚已经陡地张开眼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考试也好,治病也罢,我佛都有求必应。张陈听这话就明白刚才安道士已经把有些话言明了,他觉得现在自己也不能顾虑太多了,应该双管齐下,既求医又求佛。他信佛,至少人们之间交口相传的许多有关佛灵验的故事不由他不信,更重要的是,现在他除掉佛好像没什么可信的。有些事情还是他亲身经历的,比如隔壁庄的本家兄弟张大成得了绝症,被镇医院的医生判了死刑,家人心有不甘地抬了猪羊,出奇地好起来,还活得神采奕奕,烟酒照搞。张陈觉得自己半辈子也没经历什么事,现在是该豁出去的时候了。但他还是问了句,真有效吗?安道士一听就皱起眉头,张陈甚至听到了他眉骨喀嚓作响的声音。米和尚的反应相对较为平和,他双手合十:罪过!这里不是菜市场……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张陈却又问,什么规格?他一问又后悔了。米和尚这次不由分说地将了他一军说,事出多门,一定要隆重,越隆重越好!
张陈突然也响亮地打了个哈哈,大声地说,好!又有几只伸头缩脑的燕子从屋檐下被惊出来,直接冲向蓝得深不可测的天际。
抬猪羊定在农历六月初六。
从五月底开始,梅雨就一直不曾消停。刺槐已被打落得只剩下光秃的枝干,寂寥地兀立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梧桐宽大的叶子也紧缩成一小团,蔫不拉叽地垂立着,似乎因为藏污纳垢而羞于见人。人们经常看见张陈站在门前的一丛芭蕉前,或者站在伸向池塘中央的石级上,神情漠然而肃穆地发呆。
当六月初乡亲们开始自发地在张陈家忙碌起来的时候,他似乎还没从某种玄虚的情境中解脱出来。他时不时在干活的同时,冷不丁问身边的人一句,你说今年芭蕉为什么绿得这么奇怪。几乎没有人理睬他,顶多只是不太用心地瞅他几眼,然后催促他日子近了,赶快准备。有人还略表关心地说上一句,既然问题出了,就得赶紧解决。什么问题,张陈说,他像追问别人又像自言自语。类似这样的话语总是让张陈感觉受到了伤害。但没有人再回答他了。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吗?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还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解决?张陈觉得自己是被什么魔力在一步步地套紧、压迫,令他窒息。他眯起眼睛,远视着这些在他家里四处穿梭忙碌不停神情都无一例外肃杀的人们,突然觉得很陌生,他感觉自己心里正升腾起许多股细细的仇恨,随即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随血液一起奔突,又慢慢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得他要嘶吼起来。他想对所有人吼,让他们滚出他的家。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越来越明晰地感觉到,有只冥冥中的手攫住了他,把他攥得紧紧的,武断地直接把他撂到了如今的境地里,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他绝不想这样,至少不想大张旗鼓地这样,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儿子张酿出了精神问题,但好像他从来没有控制过局面。所有乡亲都知道为了考取大学抬猪羊的背后真实的理由。那么,是谁在控制?张陈抬头,想看看天的意思,天濛濛一片,有几点雨热辣地落在他脸上,砸得他生疼。西南角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大女儿张梅在焦急地朝厕所里喊,张酿你好了没有,你都蹲两个小时了。张陈没有担心,他已经注意张酿几次从他眼前蹙着眉头走过,走进厕所,把木门来回转个不停,他不会掉到粪坑里去,除非他自己愿意。他可能是又遇到什么无法克制的想法,比如他总觉得刚才的便物没有落到粪池的合适位置,或者他总觉得厕所的门没有关到合适的角度,这些想法他早跟张陈交流过。张陈突然觉得身体里有血急速地上涌,但流出来的却是泪,他侧头过去,又看见雨中的芭蕉,那份绿真触目惊心,让人不知不觉感到寒冷和恐惧。
张陈又去找了一次王医生,这次两人的态度都比较平和。王医生说,不怕你介意,我还是要建议你赶快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或者直接去精神病院,这种事情耽搁不得,目前还只是小问题,这么说吧,目前还只是皮肤瘙痒,还不是皮肤癌,问题不是很大,及时地治疗会恢复得很快。你再这样迷信错过时机那就是你自己把儿子往死路上送,张陈。
张陈要说话,王医生用眼神止住他,接着说,张陈,你现在是讳疾忌医,讳疾忌医你懂吗(张陈点头)——迷信虽然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但它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你知道吗张陈?我不是在教训你,我没资格也没这个必要,我只是觉得张酿那孩子可怜。我不迷信但我信命。张酿生在你这样的家庭才会被抬猪羊什么的贻误最佳治疗时机。张陈如果你还信科学就听我的忠告。
张陈辩解道,王医生谢谢你,我并没有全迷信,我要双管齐下,你是医生但你不明白我迷信自有我的道理。实话告诉你吧王医生,到时医院治好了我儿子的病我不会说是医院的功劳,那都是菩萨的慈悲。就是说我儿子没有精神问题,一切的罪过都是我经常不敬菩萨的缘故,上天不过是借此惩罚我张陈,没张酿什么事。王医生我儿子不能有精神问题,一承认一传开来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别指望成家立业了。本来我还在后悔大声势地抬猪羊等于宣扬我儿子有精神问题,不过你一说我倒突然想通了,就得这样干,声势越大越好,再大都不为过。不恭敬地说,我就要嫁祸于菩萨。
王医生说,那你今天来找我主要为联系医院的事情了,你放心,我已经和曲同学联系过了,你随时去都行。我只是还想再告诉你,你怎么抬猪羊我都不反对,但你一定得去看医生,为你儿子真正的前途着想吧。对于张酿无意识状态下还撸管的事情我没跟任何人说,你自己斟酌是否跟曲医生讲明白,其实撸管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过度了不仅会导致发育不良,而且也会影响到中枢神经。
张陈认真听完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点头,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手扶了门框片刻,似乎是头在发晕。他又回头深深地看了王医生一眼,轻声说谢谢,就佝偻着背走向雨中,像一团幻影在雨中渐行渐远,突然消失。
六月初六,清晨下过一场大雨后,天开始放晴。
随着安道士一声绵长而洪亮的“起”,抬猪羊的队伍上路了。锣鼓声震天,彩旗迎风招展,队伍足有一里长。
张陈是花了大本钱的,他给每个帮忙的乡人量身定制一套同一规格的红衣服,所以整个队伍从远处看显得鲜艳夺目、喜气洋洋。张陈还把整个庄子的孩子、老人都接到家里,让他们上午在院子里玩耍,等待中午吃饭。
初夏久违的阳光使地面温度迅速升高,许多人都没有预料到天会突然变得这么热,都还长衫长裤,以致大汗淋漓。有人干脆脱除上衣,赤脖上阵,于是红衣服的效应就此破坏了。但就这样仍然架不住太阳的炙烤,汗一层层地冒出来,比雨还密集。张陈马上安排人去附近小卖部买了几十瓶饮料。
而脚下依然泥泞湿滑。几十天来雨水与泥土的交合使得路上有足足三寸厚的泥糊,一脚踏上去,先是陷进来,终于探到最底部了,猛然感到滑腻,待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了,却感觉脚拔不上来,泥糊似乎有无穷的吸力咬住脚,阻止人们前行。有个年轻的本家兄弟突然想开句玩笑,他说,这比上次给三奶奶抬棺材还累人啦。他猛然意识不对,赶紧偷眼看张陈,只见张陈正对他怒目而视,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恨。这天中午,张陈就安排几个亲戚把此人往死里灌,醉得他昏睡一天。
抬猪羊整个过程中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除掉张酿擅作主张地割掉羊卵。人们正围着喜笑颜开的米和尚说着客套的话,米和尚也尽力保持出家人该有的矜持礼貌地寒暄时,突然他大叫一声,别动!人们循着他的手指看去,一身红衣的张酿正用小刀一刀一刀地割羊卵。米和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粗鲁,慌忙双手合十连说罪过。张陈冲过去轻声质问张酿。张酿一手拿着血淋淋的小刀,一手拎着滴血的羊卵说,爸,我注意到羊卵和猪卵不同,但我一路上都在想,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我不停地想,我怎么克制都克制不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克制不去想真的爸。那根筋非要逼迫我去想,一路上都在想。我观察了它们很久,突然那根筋非要逼迫我把它们拿到一起细致比较,这个想法同样怎么都克制不了。我只得服从,把羊卵割下来,拿到猪卵边上去。张陈看得出儿子非常痛苦,他面容里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憔悴,张陈喉结耸动两下,想干嚎出声,但他忍住了,双手把儿子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家里又热闹了两天。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清晨,张陈带着张酿上县城去了。
县四院的曲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子,长脸活像一条宽宽的刀疤。张陈无暇去考虑他为什么和年轻的马医生是同学,他感到冷,几近秋天,曲医生办公室的空调仍开到十八度。
张陈想跟曲医生简单介绍下张酿的情况,但曲医生马上制止了他。情况我都听小马说了,他的声音更冷,左手玩弄着一支短小粗壮的圆珠笔,不停地撞击玻璃桌面发出令人心惊的啪嗒声,他接着说,张老板,问题不大,或者更应该讲,没有问题。
张陈心里舒了口气,他来的路上就一直有个自己克服不了的念头,无论如何要说服医生他儿子没有问题,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反正觉得应该这样做,一定要百般狡辩,绝不让医生完全说服自己。于是,他仍然很小心翼翼地问,就是说,没有精神问题。
曲医生说,差不多,准确的说法是没有心理问题。没有人会有精神问题,别信神经科那班蠢货的鬼话。大脑不起作用的,一切的症结终究归于心理,精神起源于心理,精神问题只不过或者讲永远都是心理问题。心理好比一个牢笼,需要一个天窗,那是生命之窗。人可能会把天窗关上,有些人是习惯,有些人是故意,还有一些是不经意或被迫。你可能听不懂,这没关系,不需要懂。你只要懂得所有的心理问题都不是问题,打开天窗就可以了。所以我这个职业与其说是心理医生不如说是心理的建筑师或装修师,当然,我更倾向于另外一种说法,常识普及师。说到底,不会给我成就感,因为我不可能给人们制造一个天窗,因为每个人都有,我唯一的价值在于每次指出天窗在哪里。我厌恶这个职业,但一干二十多年。
张陈求证般地问,我儿子连心理问题也没有?
曲医生明显有点不耐烦,我已经告诉过你。要说有人人都有,我叫你张老板你刚才笑了笑得有点高兴但你实际上不是老板一高兴就说明你有心理问题,我习惯于喊所有人老板尽管对方不是其中原因我自己也知道这说明我心理同样有问题。你我都是正常人,这说明正常人都有心理问题,汉武大帝有孙悟空有张无忌有理发店的小姑娘也有。所有人都有的问题就不能叫问题,因此没有人有心理问题,这是个伪概念,这个世界上不应有它的立足之地,目前它的颇受欢迎只是很好地证明了人们的虚伪和不求甚解。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希望我说你儿子有,他确实没有。但他有一个症结,所以你应该问天窗在哪里?
张陈扭头看看窗外蓝汪汪的天,那里光线柔和,应该很温暖。他问,天窗在哪里?
曲医生却不再理睬他,转眼问蹲在墙脚里的张酿,你是否认为自己有心理问题?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早早地举在半空,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两指间立刻庆贺般地爆发出一种巨响,仿佛空气在抽搐,并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曲医生又问张酿,看过弗洛伊德的书吗?张酿一脸迷惘又呆滞的表情说,没有。曲医生哈哈笑起来,本来可能异常洪亮的声音通过他狭窄的嘴脸时,变得尖锐、渗人。这就对了,他说,老伊出世,所有的心理医生都该失业,但我们恬不知耻。你撸管吧?
张酿看看父亲,张陈低头沉思半晌,红着脸说,听马医生说,好像是的。曲医生呵斥他,你不要说话,你不是病人。他仍然炙热地盯着张酿。张酿慢吞吞地说,是的。曲医生说,这就对了,一个知道撸管的人怎么可能有心理问题呢?
张陈觉得自己突然轻松下来,原来撸管并不是坏事,可以成为没有心理问题的考证之一。他感觉室内似乎也不那么冷了,既然儿子没有问题,他就为刚才受到的漠视有点生气了。他问,那是不是会爱爱就更没有心理问题?曲医生想都没想就说那自然。张陈说,那狗呢,狗也会爱爱。曲医生听出中间的挑衅,但他反而因之兴奋起来,极力克制自己才能够勉强不动声色地反击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动物医院就不该带儿子来,而且你也可以带你儿子去某些场所玩玩,检测下他是否会爱爱。张陈被噎住了,心里后悔自己的冒昧,来看病,跟医生争论什么呢。曲医生却靠向椅背开心地笑起来,不过看上去也有些失望,他本指望张陈多辩论几句,他好有更多的羞辱机会。
曲医生等了半晌才说,我是医生,上面的话确实是一个医生良好的建议。你儿子需要释放,但他没有天窗。如果真正爱爱了,他就不会撸管,一旦不撸管,所谓的问题就自然自动地消失了。你要知道,撸管会让人产生恍惚、自责、自卑、羞耻、愧疚等等不正常的情绪。你要知道,所有的男性少年都有这种倾向,或者讲嗜好……
张陈打断他,那为什么独独我的儿子出了问题?
曲医生快速地摇头,没有问题,最大的可能是神经衰弱。神经因人而异,可能因为过度自责,可能因为过多释放。其结果是导致没有强有力的神经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营养不良的神经就像一团黑云蒙着脑袋,需要等待时间慢慢消散。
曲医生最后建议,既然不可能带着张酿去爱爱,那只能等到张酿可以去爱爱的时刻,那么现在撸管必不可少,不然——曲医生双手挽在一起,握成一个球状,猛然散开,嘴里模拟出皮球爆炸的声音。张陈看窗外,仿佛看见天空有一团黑云四分五裂。不管怎样,张陈明白了,儿子没有问题。
张陈回到家中,仍然没有弄清楚精神、神经、心理和撸管的关系,但他开始四处串门,逢人便主动聊起带儿子去县城看医生的经历。
他除掉重复告诉人们——专家都会诊过了,张酿没任何问题——之外还经常作如此评说:心理医生都应该失业,因为没有人有心理问题。你有吗?没有。所以没有人会有。我见的那个医生啊,瘦得像老三家的狗,满嘴喷粪,就还有点自知之明。老伊一出来,他们就绝不敢胡言乱语了。他建议我张酿愿意怎样就怎样,人总该有癖好,哪怕它不同寻常,但都只是癖好。
人们偶尔会问,老伊是谁?
张陈接口就答,前些年走南闯北做生意在一个码头上结识的哥们,有学问,是个大人物,我这次特地咨询了他,他对我非常客气,还叫我带上张酿去他那里住上一阵子,如今他住在上海的豪华套房里请了两个保姆专心写书,我不好多打扰他。
张陈又把米和尚、安道士接到家里,好酒好烟相待,热闹几番,经常深刻地检讨自己以前孝敬菩萨不够,才使家庭有这般小小遭遇。米和尚不高兴地谴责张陈把菩萨看得太小心眼,张陈又赶紧连干三杯,以示对自己的惩罚。庄上男女老少也跟着吃喝不少,酒足饭饱之际,都对张陈的说法深以为然。
人们渐渐又被其他事情揪住好奇的心,似乎都淡忘了这档事。但张陈看着日渐消瘦的儿子,忧虑却越来越深切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有关张酿的谈论也许将彻底从人们的口边消失。事实就是这样,张陈家那苍老黝黑的四合院禁锢了所有,也掩埋了所有,里面再风雨欲来,再地动山摇,从外面看上去仍波澜不惊、平静如斯。这栋房子的任何表情都早被岁月的长刷冲得殆尽。何况还有张陈这样一个已经很能控制局面消弭影响的人物,人们从他不动声色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了,人们甚至不甘心地猜测,他们一度莫名期盼的事情似乎不可能再出现了。
但张陈自己明白,儿子张酿并无好转的迹象,他甚至还不得不接受日趋恶化的事实。他用尽了一切不违背道义的办法,但最终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徒劳。张陈觉得自己是在赌博,他开始不信任曲医生的那些鬼话,他觉得张酿确实有精神问题但觉得不能再带去看医生,儿子一生的幸福将因为他这个举动而完全毁灭,他对这个家族的所有畅想也将因之破产。他告诫自己惶恐不安的心,一定要等待,等待这一切自然地无声无息地过去。他经常在暗处细心查看张酿的脸孔,回想那上面曾经青春年少的气息,他总是觉得,不会有多长时间,他原先的那个儿子就会回来。
然而张陈等来的却是他三女儿张竹的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在一个酷热的秋天的中午突然响彻张庄的天空,像一团黑云久久盘旋无法消散,惊醒了午睡中人们懵懂的梦境,人们都感觉到自己的梦境突然开裂,自己和整个张庄都站到了悬崖的边缘。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传言有很多种。其中最切合人们想象并且津津乐道的版本是这样的:张酿偷看了张竹的洗澡过程,并打算破门而入三姐的房间。张陈对这种传言不作任何表示,于是人们对此又有了两种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这种态度代表默认,张陈接受了这种传言,因为它符合事实张陈无从辩驳。也有人认为那是因为真实情况比传言更可怕更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张陈乐于接受不加辩解以免人们深入探讨真相。随着日出日落,大部分人都开始倾向于接受第二种说法,因为它可以给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更大的满足,人们开始虚构更离奇更无耻的可能。
对整个事件,只有张陈对安道士说的一句话有迹可循。张陈对不怀好意来访的安道士说,你知道,一句轻轻的叫声也会使午睡轻浅梦境中的人惊惧不已。这句话比较有诗意,从这富有诗意的话里人们可以明白确实发生了什么,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张陈第二天就把张竹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妹妹家,那声惨叫也就被深锁在群山之外了。
几天后,张陈又请来安道士,大作法式,说自己天天头疼,应该是家里闹鬼了,女儿张竹就是被不该见到的东西吓破了胆的。张陈还当众给安道士包了一个厚得像砖头的红包。
再后来,就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张陈在一个死气沉沉的秋天中午,在阴凉却窒闷的堂屋里与安道士相对而坐。三米开外的迷蒙灰亮的天色中雨意阑珊。张陈想起自己最近重复做的一个梦,也是一个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雨天,他闯进了一片竹林里,天空白得像裹尸布,但他脚下却黑得像无底深渊。他能听见脚边的水像毒蛇一样在潺潺流动。在他的视野里,只有黄竹,焦黄无比却还在作垂死挣扎,吞吸着毒液般的雨水并发出巨大的刺耳的滋滋声,像把一个半死不活的生命突然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张陈在梦中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被什么力量猛地一把推进来的,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突然就看见因饮鸩止渴有了点生气的黄竹从各个方向向他倾轧过来,接着又变成无数只巨大的手纷纷撕扯他。张陈开始狂叫,开始逃跑。但他的腿仿佛捆绑住了,或者被灌了千斤重物,根本抬不起脚。张陈朝下看,却极为惊惧地发现他的膝盖以下的身体都不见了。
他开始疯狂地挣扎,在意识里不停地踢腿,但一切都是徒劳。慢慢地,他开始和那些黄竹一样感到焦渴,仰头喝着毒性剧烈的雨水。在因为疲劳过度或者毒性发作而逐渐意识模糊的时候,张陈突然听到了儿子张酿的哭声。他在梦中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发现有四个老家伙正扭打着张酿由远及近。张陈只能看着张酿备受折磨而无能为力。老家伙们终于到了跟前,张陈终于看清了,他们只是一幅幅飘动在半空的画像。他们把张酿狠命地掼在张陈的脚下,张陈赶紧低头看,张酿已经和自己的脚一样找不到了。老家伙们又开始怒骂,并像飞轮一样转动在张陈的上空,越转越快。天空就全成画像了,或者说这些画像所代表的时代已经完全遮没了张陈的天空。梦中的张陈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他只想趁还有点清醒之际赶快找到儿子张酿,他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自己也倒下去,倒在毒液肆意流淌的地上,才能与儿子会合。终于,他用尽全身的最后力气朝四个老家伙抛出无比仇恨的眼光,倒下去了。
张陈愣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问安道士,老安,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安道士又回头瞥了一下后墙上那幅静静兀立的遗像,猛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他不安地瞅了张陈一眼,又半天才开口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必须嫁祸。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儿子有精神问题。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从这上面作文章。对张酿其实没有效果,这个你我知道,但你必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他恢复。
于是,一场阴谋开始诞生。阴谋铺天盖地,不足为奇,只不过这次对张陈来说,是自绝于张庄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异于自杀。
张陈家又开始了一场张庄空前盛大的法式。安道士、米和尚还有七家龄庙里的众僧们,在张陈的四合院里忙碌不休。罗鼓声、诵经声经久不息地绵延在张庄的上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搭建在池塘之上的浮桥,用几根竹杆支撑起的浮桥日夜灯火通明,人们经常看见张陈一身红衣,用细长的竹条顶着一块白布,带领着张酿和僧道们来回叫喊、搜寻。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偶尔有好奇的孩童追问,安道士总是神秘兮兮地说是在捉鬼,再问什么鬼,安道士就置之不理了。
七天之后,在张家祠堂里进行了一场大辩论。安道士和米和尚各执一词,高声激辩,每至精彩处,就爆发出低靡的念经声,久久绕梁不绝。最后,双方在鬼的出处上终于形成一致意见——鬼就出在张陈家里,就出在那些祖宗的牌位上。
安道士的理由不仅米和尚无可辩驳,张庄的男女老少们也不得不为之折服。安道士在辩论中抛出了两个证据,一是那幅遗像,人们根据其指点挨个认真持久地观察遗像,均由一开始的矢口否认到半信半疑到最终接受,许多看不明白的人也假装承认,因为他们看到已经有人被安道士指责为没有慧眼十分迟钝是彻头彻尾的蠢猪。第二个证据则像一个重磅炸弹,震醒了人们常规而脆弱的神经,也使人们眼前一片清明。这个证据简直无懈可击。张陈的母亲乃前夫死后改嫁张家,张陈为其前夫之子,当初不过是以养子的身份寄居张家,因为年纪尚小而随了张姓。既然如此,安道士斩钉截铁地说,张家历代祖宗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外姓人在张家如此兴旺发达,这乃鬼之常情,没什么可疑问的。那么,张家祖宗必然要采取措施了。
张酿得病的根源于是找到。张陈开始宣布他还原姓陈,儿子姓名也改为陈酿。张陈在辩论结束的时候义愤填膺地说,既然张家待我如此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了。人们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因为人们好像也没看到张家如何对张陈不仁,于是也就无从设想他要如何不义了。
甚至没有人会去料想,还有人甚至认为,一切都是戏,和抬猪羊,搭浮桥捉鬼一样,将要发生的也是戏,人们只期待能更好看些。从这种意义上说,张陈没有让人们失望。
张陈先是把几幅遗像在又一个酷热难熬的秋日中午焚烧为灰烬,然后用肮脏的畚箕盛起倒向池塘里。他完成之后的拍手声恍如一下下的重锤生猛地敲打着张家几百年沉睡的历史。
接着,张陈在一个天边红得血淋淋的不祥黄昏,把七十多岁的养父赶出了家门,并把赶来制止的妹夫打得遍体鳞伤,直接抬上早就等待一旁的三轮车,拉往县城医院。
于是,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脏兮兮的七十来岁的老头踯躅在张庄的各个路口,或者夜晚卧躺在一些人家的猪圈里。没有人肯接收他,他已经成为对整个张姓家族不祥的象征。又过了一些日子,老头不见了,人们传言是被张陈妹夫接到县城去了,正在四院治疗。
张陈的家门开始紧闭,陈酿已经休学。那紧锁的门口再没有任何动静,即使人们夜深更静时侧耳倾听,仍然一无所获。门里面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不存在了。只有那门上的一幅破落不堪的对联在风雨中飘摇,在电闪雷鸣中幻化出一幅幅千奇百怪的景象。对联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变旧、变白、变碎,逐渐老去。那代表了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流逝,对张陈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一切问题的唯一解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