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江河三天后的夜里敲开了周梅的门。胡海正坐在堂屋的桌边写作业,周梅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纳鞋底,十九寸电视机正无声地播放着台湾言情片《青青河边草》。还是当年他买的那台曾在整个七家村轰动一时的电视机,在周梅的爱惜之下,一次未曾坏过。没有人搭理他,气氛一如当年安谧祥和,而这恰是他曾受不了的,他曾无数次以伤害周梅的口吻诋毁这是死一般的沉默。那时的他喜欢热闹,渴望风光,经常不顾周梅泪眼婆娑而出外呼朋唤友,然后醉意汹汹回家挑三拣四、无事生非。终至一日上了给工程队烧饭的余兰的床,而后便决绝地逼迫周梅离婚。
阔别九年,他第一次站到曾属于自己、与第一个女人从新婚之夜到育子日复一日细碎地生活着的地方。他站到堂屋中央,原地转了几圈,又抬头看向北墙上胡海一二年级时荣获的那些奖状,胡海后来的奖状他从未如此精心保存过,多已不知所终。那红木色的仿古相框里的照片已有些发黄,每一张他都很熟悉,也未曾更动位置,唯有左上角处是空白,那本是放置他们结婚照的地方。九年来,或许周梅从未照相。他也从未再过问过周梅什么。甚至偶尔胡海主动提及,他也只是敷衍几句。有次胡海找他多要些钱,说妈妈胃疼他要去买些胃药,他倒是爽快地掏了钱,但事后再无一句关问。他又看向条几上那座老式挂钟和南墙边永久牌女式自行车,现在,它们已经不能称之为嫁妆了。他感觉眼眶有些湿润。
周梅将手中的麻线纳完,起身给胡江河倒了一杯热水,抱歉地轻声说,“没有茶叶的。”胡海不知何时已去了内屋。胡江河瞪大眼睛看着杯中洇散开来的热气——他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涌出来,有些惶恐地说,“这么多年,你都还好吧。”周梅只是点点头,就再也无话。还是和从前一样。胡江河注意到,她的双手布满了厚茧,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像尖刃一样分立开来遥遥相视。周梅又穿上一根棉线继续纳鞋底了。以前,胡江河会闷声闷气对她说,“你就不能放声屁,天天只知纳鞋底,已经多得我一辈子都穿不完啦。”
如此闷坐半个时辰,胡江河方才斟词酌句地说,“你知道……”他语气里透着颤抖,周梅一如从前,放下手中活计,抬头凝神看向他,等待下文。胡江河却突然起身,慌张中带倒了座椅,赶紧手忙脚乱扶将起来,“对不起,我该回去了……对不起……”
周梅看了挂钟一眼,“我一直不好问你,吃过晚饭没有。”早饭啃过两个馒头后,胡江河已在外奔波一天。他可怜兮兮地说,“我确实有点饿了。”周梅扑哧笑出声来说,“也不早说,瞧你那副可怜相。”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轻缓地正色说,“只有剩饭了。但小海这两天在,还有点下酒菜。你等着,很快就好。”
胡江河狼吞虎咽中间,胡海跑出来递上半瓶酒,哽咽着说,“还是你以前喝剩的,妈一直没舍得扔。”他尚未说完就失声痛哭起来,周梅也抽噎着,两人相携着进卧室去了。
片刻之后,胡海又抱着厚厚的棉被出来,搁置在凉床上,“妈说夜深了,外面还在下雪,让你今晚就睡这了。妈让你一定要洗脚,不然睡一晚被单就得洗。妈还说,毛巾你就用我的。”
胡江河一声不吭地大嚼着鸡骨头,吃得啧啧有声。
他把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倒进盆里,心满意足地泡着脚。被单是他们结婚用的鸳鸯戏水的那床,散发着经年的檀香味。他蒙住头……
第二天,胡江河醒时已近九点。胡海一个人在玩变形金刚。胡江河半天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骨碌爬起来。但他又磨蹭半天。不得不走时胡海才说,“妈出去买菜了,临走说你想在这吃午饭就留下来。”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匝钱,“妈让给的,说现在只有这么多。还让你别跟人斗气。”胡江河颤抖着手接过来,一言不发地看了胡海几眼,猛地转身往外走。胡海在身后高喊,“妈说了,让你随时可以过来吃顿饭。”胡江河没有应声,双手紧攒着钱往前小跑。
聒噪的佛乐中,余兰没玩没了地对他责难,或者掩面唏嘘自己如此命运不济,嫁给他这么个傻蛋、倒霉蛋加穷光蛋。胡江河倒在床上,尽力控制自己不去听。他想起胡焘经常挂在口头借以自我安慰的监狱里流行之语来,“一年人等逼也等,两年人等逼不等,三年人逼都不等。”他自嘲地轻笑出声,不禁想这话也许适合余兰,但绝无法套用到周梅身上,这就是两个女人最根本的区别之一。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呢。黄昏时,煎熬的一天终将过去,他感觉自己有些发烧,不久就沉沉睡去。漫长的冬夜,无比阒寂,没有声音喊他起来吃饭,甚至一杯热水都没有。
早起时他仍感觉昏昏沉沉,简单收拾材料正仍准备出门时,胡焘带领几个人突袭进来,将他堵在了门口。胡焘严肃中透着一股恶气,“胡老大,多日不见,弟兄们想你了。”胡江河沉默而提防地看着他。在胡焘逼问的眼神中,他说,“我正要去章城上诉,给大家要工钱。”胡焘一愣,突然朝身后快速使了个眼色,大叫一声“抢”,胡江河攥紧的提包就到了他手上。他退后几步,从包里掏出五千块钱来,扬在手中响亮地甩着,“你还挺有钱嘛,居然大家血汗钱分文不给。”胡江河想冲上去,却早被几个工友团团围住了。他愤怒又有气无力地嘶喊着,“那是向周梅刚借的,你还我,交了上诉费才可能给大家要回工钱。”
“周梅?你真有福啊,老子打光棍,你却同时搞两个女人。”胡焘语气淫荡。
“老子要抽烂你的嘴。”胡江河挣扎着往前冲。
“看在钱的份上。”胡焘把包往地下一掼,“老子今天就再让你大爷一次,不痛扁你了。这钱管三天,三天后老子再登门拜访。”
胡江河追赶到门口,面前浓重的雾中已不见人影,他扶着门框艰难地坐下来,余光瞥见余兰正冷若冰霜地斜倚在卧室的门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