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饱饭足之后,老爹把离春叫入书房。
离春心想,老爹这么久没见她,肯定是想她了,给老爹准备的礼物一会儿送给他,再多说些好话,好好哄哄老爹,让他老人家开心开心。
方入屋,老爹转过身的背仿佛就低了几寸。
“春儿,老父听闻你与东宫娘娘姬艳萍相处不欢啊。那东宫娘娘可是忠勇公的女儿,忠勇公老来得女,疼爱非常。现在姬家占了齐国二分之一的兵力,连大王都要忌他三分,你收敛收敛你的脾性,别得罪了东宫娘娘而招来祸端啊。”
离春抬起头,望了望老爹一脸的凝重,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
“爹,你别担心,女儿知道分寸的。”
“哎!你若知道分寸就不会闹出举国皆知这么大的事了,老爹只是乡野村夫,没有能力帮助你保护你……”
“爹,你胡说些什么啊!我也没嫌过你呀。那姬艳萍欺人都欺到我家门口来了,我不反击还不能自保啊!”离春原本还满满的欢欣,听到老爹这么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语气多了丝不耐。
老爹一时气急:“你……你把人气得卧床三日不起了,这叫自保啊?姬家我们惹不得,且不说她家势力如何庞大,你连大王的宠爱都没有,怎么和她斗?你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这话如一把利箭当胸一刺,离春眼眶一热血气上涌:“是!正如所有人所说的,我是贱民一个草鸡一只,连下旨娶我的齐宣王也只是敷衍我利用我,难道这样我就不能自保了?难道这样我就不能有尊严了?难道别人不爱,我还不能自爱吗?”
几乎是用吼的说完这番话,离春再没看老爹一眼,径直冲到了大街上。房门重重撞上的一刹那,悔意就已像风一样掠过离春的心头,然而门是她自己撞上的,人也已经负气地冲了出来。
穿行在人群里,不时给一些衣着鲜丽、喜气洋洋的人们让路。路边一个乞丐正给路人磕头,离春把给老爹的礼物丢给了他,她停一停,伸手印一印额头,在她的手臂上,那烙痕一样清晰的,分明是一道长长的泪痕……
独自走在繁华寂寞的大街上,离春渐渐平静下来,却又隐隐地生出一股不安。不知老爹现在在家里怎么样,这还是她们父女俩第一次争吵,他会不会暗自垂泪?毕竟只是这样小的一件事,老爹也是关心则乱,而自己却在气头上说了那么伤人的话。门重重扣上的声音,仿佛又在她的耳边震响,老爹惨伤的眼也在眼前闪现,几次驻足,想要回去,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赌气地在说:“偏不回去。”
“钟离春,你傻呆呆站在这儿干嘛?”
离春突闻此声,抬头,只见庞真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面前,还是那副似乎只对她才惯有的讥讽表情。
嘈杂而模糊的世界仿佛就只剩眼前这个人。
离春不好意思说是跟老爹发生了争执,便搪塞地问他:“买东西。你又在这干嘛?”
良久,他说:“也买东西。”
离春傻呆呆地回了句:“喔!”
半晌,无话。
离春似乎听到庞真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你的东西买好了吗?”
“买好了……又丢了。”
“喔!我看你也无事,不如陪我去买我需要的东西吧?”
“好!”
离春扯线木偶似的跟在庞真身后,也不管他会带她去哪儿。等到她终于注意时,才发现景色已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片片鲜绿色的田野,偶尔有农夫卷着裤腿站在泥田里插秧。
“你不是要买东西么?到这里买?”
“一会儿你就知道我买的是什么了。”
离春狐疑地跟着庞真继续前行,走到一家乡野小酒馆门口,说是酒馆只因屋檐下插了个“酒”字的小旗,门口随意摆放着两张小桌,别说客人,就连店家都看不到。庞真敲了敲门。
一位妇人打开门,看了看二人:“你们有什么事吗?”
庞真作个揖,恭敬回道:“请问,这位大娘你店里有女儿红吗?”
妇人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还是马上笑脸迎人:“有的,有的,客倌你要多少?”
“给我来半斤吧!”
“好的,客倌请稍等。”
片刻功夫,大娘便打来了酒,庞真接过言谢,提着小酒坛子又走了。离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大娘又看了看庞真,跟了上去。
“喂!你大老远就叫我陪你来买这坛女儿红?你有病啊?”
庞真没有搭理她,离春气得想甩手走人,却又实在想弄明白这小子在搞什么鬼,只好皱眉鼓腮地继续尾随了。
庞真走到一个无人烟的小土丘处,打开了酒坛,往地上慢慢地来回倒酒。
离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小子今天是疯了,这是干嘛?好不容易买来的酒你就这样倒了?”
离春听见他低沉幽静的声音,“这酒我是倒给我双亲的。父亲他一生追名逐利,不择手段,终被仇人杀死,连尸体也找不到,原来尚算荣宠的家族一夜瓦解,亲戚们也如那浮华烟消云散,母亲带着我和婉儿回到老家,在乡亲邻里们异样的眼光中辛苦挣扎,两年后死于劳疾。我犹记得,那时的自己年轻不懂事,和母亲最后一次吵完架,我站在那儿余怒未息,她,蹲在地上收拾那只摔碎的土碗。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碗片的碰撞声,和,另外一种声音,那是她的眼泪。我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打在地面上,好像每一滴都打在我心上,我心里越来越痛。我其实真的很想从背后用力地抱住她,并且告诉她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也不是在气她,只是气自己,气自己没用,不能保护她和妹妹……而终究什么也没说。这女儿红是母亲嫁给父亲时,自己带的合卺酒,此后父亲一直很爱喝。想祭奠他们时,我只有这样找个像坟一样的土丘,倒上一坛女儿红,愿他们在地下开颜一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听不见了。对着他虽面无表情却让人感到哀痛的脸,离春不知该做何反应。许久许久,他转身离去。
“不要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爱你的人有错,也只是因为他爱你。”
庞真何时走远的,离春不知道,她只发现,她的眼中已蓄满了泪。
在空间与时间的旷野上,要怎样的偶然才能碰到爱我们及我们所爱的人?而我们与他们的缘分,又能有多久?当离别有如银河将我们隔在两岸,甚至两个世界后,我们又要向谁去说:“其实真的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