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妃庙记》碑中,撰者以动作细节突出慈善妃对邓赕王用情至深。在邓赕王赴宴前,慈善妃“因为铁钏约诏臂”,其中“为”和“约”两个动词颇具意味。一则表明慈善妃为邓赕王戴上的铁钏,是为此行专门而作;二则细腻地描写出慈善妃对邓赕诏王的依依不舍之情。这里,“铁钏”既是慈善妃寄托爱意的信物,又象征了慈善妃对邓赕诏王未来命运的寓言,最后则成为慈善妃辨认邓赕王尸骸的证物。邓赕王遇害后,慈善妃“辨得其尸归葬焉”,冒着生命危险将其尸骸带回邓赕诏安葬,重情重义。后来南诏国王逼娶慈善妃,她丝毫不动摇,“闻城坚守,绝食死”,誓死抗争,表现了对爱情婚姻的忠贞不渝。
阿亐公主对段功的一往情深有诗为证。阿亐公主在宴会上初识段功,一见钟情。当梁王把阿亐者许配给段功时,这位蒙古族公主立即赋诗一首,向段功表达了自己的爱意。诗言:
将星挺金枝,宝阙金枝接玉叶。灵辉彻东西南北,中天惟有月。玉文金印大如斗,唐贵妃配结。父王永寿偕碧鸡,愿作擎天杰。诗歌的前四句,以星光、宝阙、金枝玉叶等物象起兴,渲染出当时宴会的富丽堂皇和欢快的气氛。其中“宝阙金枝接玉叶”与“玉文金印大如斗”两句诗,将“金枝”与“玉叶”、“玉文”和“金印”的对举,一语双关,既生动地比拟出段功与梁王联盟的亲密关系,又暗示出阿亐者与段功喜结连理的欢愉心情。诗歌最后,阿亐公主将段功比如“擎天支柱”,对其辅佐梁王,建立功勋寄予了厚望。
在段功遇害以后,阿亐公主将段功的遗体运回大理安葬。如今在苍山应乐峰下,三塔寺的背后还留有“段公墓”。阿亐公主对段功的深切爱恋,直到段功死后仍念念不忘。有诗为证: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欲随明月到苍山,误我一生踏里彩。吐鲁吐鲁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潾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霜潇洒。
诗中夹杂蒙古语,但从其大意可知,阿亐公主回顾了自己告别蒙古草原来到云南的人生经历,虽段功已死,但她仍深深地思念着段功。
在“望夫云”的故事中,南诏国公主放弃宫中的荣华富贵与男子真心相爱,她对男子的感情拋却了双方在身份、地位方面的巨大差异。在男子遇难后,南诏国公主郁郁而终,化作云彩,与其隔海相望,用生命谱写了超越世俗羁绊的爱情篇章。
这几位女性形象还展现了白族女性颇具阳刚之气的人性美。姚鼐《复鲁絜非书》言:“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骥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缪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清)姚鼐:《复鲁絜非书》,《惜抱轩全集》,国学整理社,1936年,第71页。这段话形象描述了阳刚美所具有的刚健、激荡、粗犷、雄伟、庄严的美感。对照白族女性题材故事经典中的这四位女性,可见,慈善妃在邓赕王遇害以后冒着生命危险,在松明楼将丈夫的遗骸用双手挖出,并带回德源城安葬。之后,她忍辱负重,坚守德源城,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充分地表现了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巾帼豪气。善良的南诏国公主对男子真心相待,痴心等待其回归,死后化云也未停止对他的寻找,以此表达对封建王权和礼教的抗争。阿亐公主在真爱和权势面前毅然选择了爱情。她不忍用孔雀胆毒死段功,而是决然背叛父亲,将梁王的阴谋告之段功,并劝说段功离开梁王回大理。
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这几位女性,在抗争命运之时,毫不妥协畏惧,体现了大无畏的精神和人性的阳刚之美,其间蕴含了庄严伟大的思想,也令人产生了强大而激动的情感。清人将慈善妃、阿亐公主并称为滇中的“巾帼”英雄,正是对其阳刚美感的充分肯定。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用生命谱写了人性的真善美,与南诏国王、梁王所代表的假恶丑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更加的高贵感人。
二、悲剧美
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的故事感人至深。她们虽身为女性,但其不畏强暴、嫉恶如仇、矢志不移、百折不挠的精神,绝望的努力与意志的决绝,不仅表现出抗争的决心,更传达出普济众生的悲悯情怀,折射出了不惜为信念牺牲的殉道者的悲壮色彩。
首先,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虽然身为女性,但她们的才智,令男性世界黯然失色。她们凭借敏锐的直觉判断,审时度势与故事中的男性的优柔寡断、不辨是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从《慈善妃庙记》碑中可知,慈善妃预见南诏国王宴请五诏王不怀好心,有谋害其他五诏王之意,所以她力劝邓赕诏王不要赴宴。而邓赕王却不听慈善妃的劝告,“畏蒙舍强”,惧怕南诏国王,屈意前往,最终惨死。对照历史可知,南诏由于受到唐朝扶持,在六诏中实力渐强,早有统一洱海地区的雄心。慈善妃对南诏意欲谋害五诏之心的判断是合乎历史趋势,显现出过人的才智。这与邓赕的愚昧形成鲜明的对比。阿亐公主亦是一位十分聪慧的女性。她先后识破其父梁王用孔雀胆毒死段功的阴谋和梁王请段功到东寺礼梵的圈套,阿亐者预测梁王谋害段功不死必定会不死心,便劝段功回大理。但段功不信,恃功自傲,结果在通济桥遇害。
其次,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的故事生动地再现了女性与王权斗争之间的矛盾。
一是,女性对纯真爱情的追求与封建王权倡导的礼教不相容。“望夫云”故事中,南诏国公主与男子的爱情违背了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教条,她与男子的结合是向封建王权、宗教权威发出挑战。所以当男子盗取罗荃法师的七宝袈裟时,遭到南诏国王与罗荃法师的联合打压。
二是,揭示了女性的婚姻幸福在王权政治斗争中,沦为政治牺牲品的必然。在慈善妃的故事中,南诏国王为了争夺对洱海地区的控制权,对邓赕王在内的其他五诏王心怀必杀之心,为邓赕王与慈善妃的婚姻以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不仅如此,南诏国王因“奇妃智”,又使慈善妃陷入被“逼娶之”的命运。在王权的威压下,慈善妃并不屈服,而是以死抗争。阿亐公主与段功的婚姻本身就是政治婚姻。梁王将阿亐者许配给段功,政治目的明显。一则是为了表达对段功剿灭红巾军的感激之情,二则是为了笼络段功,企图通过政治上的同盟关系实现对云南的绝对控制。但梁王没有料到阿亐公主对段功却是一往情深。当段功威胁到梁王对云南的统治地位时,梁王不惜一切代价要铲除段功,即便以牺牲女儿的幸福为代价亦在所不惜。阿亐者则选择了决然背叛父亲,捍卫自己的婚姻幸福。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的故事展现了封建社会中女性处于男权政治中心之外的边缘地位。在强大的政治漩涡面前,她们执著追求的婚恋幸福必然成为政治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她们悲剧的命运在所难免。
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的人生以悲剧而告终,但她们忍受苦难、矢志不渝的无比坚定性和抗争困厄而一往无前、万难不屈的刚韧性,成为了白族女性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化身。她们至情至性、人格高尚、情操卓越,虽然在封建王权和社会的强势之下经受巨大的摧折,甚至殉情身死,但她们以血泪和生命向封建礼教发起的尖锐的揭露、愤怒的控诉、顽强的抗争,有力地揭示出现实社会的不合理,赢得后人惊赞,她们人格的崇高美与壮烈美,也因此而闪现着动人的光芒。她们的品质,是在以儒家明哲保身的人生态度为主流的中国社会向来最为缺乏的。在白族文化中,她们的形象也就成为闪耀着特殊光彩的经典形象,在后代的文学创作中,成为白族精神追求的理想化身。
三、白族女性题材故事经典碑刻的文化意蕴
白姐阿妹、慈善妃、南诏公主和阿亐公主的故事流传千古,深受人们的喜爱,折射出白族文化女性崇拜的意识和白族文化对异族文化的包容性。
(一)女性崇拜
《三灵庙记》碑中,“白姐阿妹”在段思平建立大理国以后,尊其母为“天应景星懿慈圣母”。碑文中有言:帝先王思平丁酉岁立位,国号大理,建灵会寺,追封母曰天应景星懿慈圣母。
段思平立国以后对“白姐阿妹”的追封,说明了段思平作为天子对其母无比神圣的地位的认可。“白姐阿妹”由此也升格为神圣的女性神,成为被膜拜的对象。《南诏野史》中则记载了段思平的母亲为杨桂仙娘,其“泛而为神,屡着灵应,封为榆城宣惠圣国”。虽说这两段记载中段思平之母的封号有异,但都充分肯定了其母神圣的地位,反映出白族文化中的女性崇拜意识。
不但白姐阿妹受人供奉,慈善妃、阿亐公主也成为大理白族的“本主神”。在大理北门村和西门村的柏节祠供奉着慈善妃,其塑像是一位戎装的女战士,左手握着其悲剧命运的见证物——铁钏。而在慈善妃不畏南诏国王的强权,坚守城池壮烈而死的德源城,也建立了慈善妃庙,在庙中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幅幅精心绘制装裱的图画,讲述着慈善妃的故事,供后人凭吊。在剑川县甸南丁卯村出土的明代成化六年(1470)的“卫国圣母与梵僧观音”石雕,座中刻有文字:“大圣威静边尘卫国圣母”及“南无建国梵僧观世音菩萨”,这两个雕塑民间俗称为“观音老爹”与“观音老母”。根据民间收集来的随祭“诰文”载:
志心皈命理,昔降生于伪国,应懿诏死,威灵著于边城,谥号曰圣母,棚楼尽忠孝之全,义范冷冰霜之洁,忠贯日月,德秉乾坤,一川永赖于鸿恩,万姓同叼于惠泽,职掌风云雷部,辅扶旱涝权衡,有求必应,有感皆通,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大圣本主威靖边尘卫国圣母。
其中,“棚楼尽忠孝之全,义范冷冰霜之洁”,较为明显是指邓赕诏慈善妃抗拒南诏国王守城绝食而死之事。“昔降生于伪国”意即降生于南诏国。由此可见,在民间,慈善妃不但由王妃变身为本主神,并且具有了宗教身份,与观世音菩萨身份等同,足见其地位之崇高。慈善妃的故事成为了今天白族全民性节日——火把节的主题传说,至今白族女性仍然保留了用凤仙花染红指甲的方式,来表达对慈善妃为寻找丈夫遗骸,十指流血的纪念。在白族民间戏曲大本曲、吹吹腔中,慈善妃的故事成为重要的传统保留剧目之一。
阿亐公主和段功亦为后人供奉。据腾冲娘娘庙清光绪四年(1878)重建时许福云撰《汉景本末碑序》,段功与阿亐公主“殉节既殁,归葬大理,土人思功夫妇不能忘,立祠以祀奉之为神。凡有祈祷靡不灵应,前明正统元年,兵部尚书王公讳骥,奉命征麓川思任氏。天兵南下,先驻师大理城,夜梦神告之曰:‘吾夫妇原从将军南征,阴中助战。’王尚书寻土人问其神姓名,寻谒,果如梦中所见,于是抬神像随往,所至皆捷,事闻(明)英宗皇帝,敕封汉景文帝,享祀来凤山,封其妃阿亐公主为球侔山天妃元君圣母。腾人祈求嗣续,应之如响,至今为灵祠焉。”
白族文化中的女性崇拜意识还可以在白族的本主崇拜中找到佐证。“本主”乃白族地区的保护神,据徐嘉瑞先生的统计,原大理县77个村的本主神有21位女本主、39位男本主。这一统计数据说明白族本主崇拜中女性神具有几乎和男性神一样的崇高地位,“在白族的本主文化中,男女本主平分秋色、共享祭祀的现象,是白族本主世界的一个重要特征”。在白族本主崇拜中有着众多的女性神:如体现自然崇拜的五谷娘娘、水泉女神、龙母、凤凰女神;体现祖先崇拜的劳泰;体现对生育、繁衍的女性神灵“九天卫房圣母”、“送子娘娘”、“阿利帝母”、“三霄圣母”等等,显现出白族民间浓厚的女性崇拜思想。
(二)白族文化对异质文化的包容性
在四位女性形象中,阿亐公主的身份最为特殊。她并不是白族,而是远嫁大理的蒙古族公主。但她钟情重义的形象和孔雀胆的故事却深受白族人民喜爱,并被白族人民奉为本主神供奉。阿亐公主嫁给段功之后,把大理视作自己的家乡,也反映了元代大理总管时期,以蒙古族为代表的北方少数民族与云南各少数民族融合的时代特点。
在这个时期,像阿亐者一样到大理安家的其他民族女性不少。在《故安人车氏墓铭》中蒙古族女性车氏,嫁给大理当地白族世家,融入到白族的家庭生活中,成为阿亐公主的民间版本。从车氏的行传中,可见其他少数民族女性是如何融入白族社会生活的细节。碑文载:“安人车氏,讳观音金,乃昭信校尉百户杨公敬之配也。其先出于梁王之族,善阐车元师之女。姿禀聪慧,端淑静一;勤于织纴,父母钟爱”,车氏从小深受家庭教育的影响,品性端淑,深受父母宠爱。她的丈夫杨氏亦是大理白族的宗族世家。碑言:“自蜀汉武侯建铁柱,封张氏为酋长,以杨氏为武将,宰守斯土,迄蒙段继立,杨氏韬略传家。元世祖驾至大理,赐杨氏明珠虎头金牌,掌僰爨军。传至义圆。为布燮。再传至铭,任景东贰守。铭生敬,即安人所适也。”杨家先祖在白子国时期就是朝中重要的将领,杨门显赫,一直持续到元代。车氏的丈夫杨敬受家传文化的影响,很有文韬武略。碑言:“事姑舅尽孝,和睦亲族,处家以俭,御下以慈,岁时相祀惟谨,克勤中馈。”车氏进入婚姻生活后,对上孝敬父母,对下疼爱子女;勤俭持家,在杨家这个大家族中与亲戚和睦相处,十分贤德。虽然车氏是蒙古族,但其入乡随俗,因为其尽心尽力辅助丈夫,操持家庭的美德深受赵州百姓的称道。碑言杨敬在军中“持心操节,抚安军士,不虐无辜,远迩称颂,人皆知安有以相之也”,邻里们亦称赞这是车氏的功劳。车氏有“子男七人”,“女八人”,一生生育了十五个儿女。又有“孙男十九人”,“孙女九人”,杨家可谓人丁兴旺,家族日益壮大。碑言:“不惟子之慎终追远,而女曰凤,则竖碑于父。曰好,则立石于母”,充分体现了车氏之女对其德行的继承。碑文撰者叹言:“若瓜实之小者近本,而大者在末也。岂非安人贞吉之余庆所以致欤。于戏!凌云之木,其根必深。潮宗之水,其源必远。物本乎木,人本乎亲。”可以看出,车氏的人生已经与杨敬一家水乳交融,杨敬父母亲族对车氏的夸耀,其子女对车氏的念念不忘,无不彰显了白族对这位异族女性的文化认同。
如果说孔雀胆的故事中,蒙古族阿亐公主这一形象生动地折射出当时社会政权与爱情的矛盾冲突,那么安人车氏则是现实平凡生活中的阿亐者,她的人生书写了蒙古女性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生活细节。阿亐公主与安人车氏虽然身份悬殊,但她们甘愿一生留居大理,热爱在大理的生活,也从侧面反映出大理白族文化对异族文化的包容性,这种包容性不但在元代大理总管时期体现出来,而且在明清时期,随着大理融入封建大一统的政治体系中而不断加强,越来越多的异地、异族人士迁往大理,他们与白族一起在苍山洱海间共同生活,并为白族文化的繁荣昌盛增添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