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同构”的思想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主流文化认同的核心思想观念,历来受到统治阶级的积极倡导。《大学》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早在汉代,经学家就已经提出了“家国同构”的观念,认识到家和国之间具有着极为相似的精神实质。因为家是国的缩影,而国则是家的放大,将适用于家庭的道德伦理的规范推之于天下,无非是在更大的范围中重复着家的构想。明代皇帝正是从家这个社会细胞开始,借助敕封碑,将这种观念遍布天下,以“朕之爱民甚矣,即遐陬僻壤,如在宇下”的胸怀,以“人臣有劳于国,朝廷必宠其家”为实践方式,注重人伦。借助敕封碑以情动人,拉近了君臣、个体、家庭及宗教信仰与国家之间的距离,将皇帝的浩荡恩德广及率土之滨,向西南少数民族区域展示明代帝王的君父形象。进而促进少数民族在封建大一统文化社会背景下,伦理关系与政治关系、社会关系与人伦道德意识的新的契合,推动西南少数民族对伦理、政治、道德、宗教一体化思想的认同与归属,从而加速少数民族融入多元一统的中央集权政治轨道。
三、嘉靖皇帝《敬一箴碑》的解读
(一)嘉靖皇帝个人修养的剖白
在明代帝王中,嘉靖皇帝这位处于中国历史中近古转折时期的君王,即位不久,便向天下公开剖白了个人修养心得。嘉靖五年(1526)大理太和县儒学院刻立嘉靖皇帝的近千字的“主敬协一”的箴言,名为《敬一箴碑》。《敬一箴碑》中,嘉靖皇帝不但在理论的层面探讨了“敬”与“一”的关系,而且进一步从“修己以安天下”的政治理想出发,将个人修养的“敬一”境界与国家的太平相关联,号召天下以“主敬协一”为个体修养的旨归,为社会和睦尽一己之力。全文情辞恳切,平易谦和,娓娓而谈。
在“敬一”理论层面的探讨中,嘉靖皇帝首先对“敬”与“一”进行了解说。碑言:
夫敬者,存其心而不忽之谓也。
一者,纯乎理而无杂之谓也。
这里,“存其心”即保持心志,而“不忽”意谓不疏忽,所以“敬”的含意就是内心不为外物所干扰诱惑。“一”指的就是“纯乎天理”,强调对事理的执著专一。嘉靖皇帝对“敬”与“一”进行解说之后,进一步提出了修养“敬”与“一”的具体做法。
一是,修“敬”要分步骤而行。碑言:
其先务又在虚心寡欲,驱除邪逸,信任耆德,为之匡辅,敷求善人,布庶位,斯可行纯王之道,以坐致太平雍煕之至治也。
曰敬惟何?怠荒必除。郊则恭诚,庙严孝趋。肃于明廷,慎于闲居。省躬察咎,儆戒无虞。
嘉靖皇帝认为修“敬”的第一要务是“虚心寡欲,驱除邪逸”,即要排除内心杂念,清心寡欲,把心态调节好。要善于听取耆老、善者的劝诫,匡正自己。同时强调“怠慌必除”,即一定要排除懈怠和心神不定,如在郊祀时要做到恭敬和诚心,宗庙祭祀时要严守孝道之礼。言“肃于明廷,慎于闲居”,“省躬察咎,儆戒无虞”,则提倡在公众场合态度要严肃,而闲居要修养慎独之功。另外要善于多反省自己的缺陋过失,严格要求自己。
二是,嘉靖皇帝认为达到“一”之境界,要做到以下的方面。碑言:
曰一惟何?纯乎天理。弗参以三,弗贰以二。行顾其言,终如其始。静虚无欲,日新不已。圣贤法言,备见诸经。我其究之,挥善必精。左右辅弼,贵于忠贞。我其任之,鉴别必明。
首先要以天理为尚、言行一致,具体说来就是每日都要“静虚无欲”,这与修“敬”时要做到“虚心寡欲,驱除邪逸”是相通的。另外还要研究“诸经”,领悟“圣贤法言”,通过学习儒家经典和前贤的著作加深自己的修为,以明鉴之心辨别是非曲直。
其后,嘉靖皇帝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强调了“敬一”的重要性。碑言:
元后敬则不失天下,诸侯敬则不失其国,卿大夫敬则不失其家,士庶人敬则不失其身。
作万民之君,一言一动,一政一令,实理乱安危之所系。若此心忽而不敬,则此德岂能纯而不杂哉。
斯可行纯王之道,以坐致太平雍熙之至治也。
在嘉靖皇帝看来,对于帝王来说,做到“敬一”,可以“不失天下”;对诸侯而言则可“不失其国”;对卿大夫来说能“不失其家”;对“士庶”而言可“不失其身”。嘉靖皇帝特别指出由于帝王的“一言一动,一政一令”乃“实理乱安危之所系”,帝王“心忽而不敬”,就无法使德行“纯而不杂”,势必影响君王的社会模范和导向作用,从而不利于社会的发展和国家的安定团结。随后,嘉靖皇帝现身说法,向天下坦言自己修养“主敬协一”的实践。碑言:
至于独处之时,思我之咎何如,改之不吝。思我之德何如,勉而不懈。凡诸事至物来,究夫至理,惟敬是持,惟一是协。所以尽为天之子之职,庶几忝厥祖厥亲。由是九族亲之,黎民怀之,仁泽覃及于四海矣。朕以冲人,缵自丕绪,自谇德惟寡昧,勉而行之,欲尽持敬之功,以驯致乎一德。
“思我之咎何如”,“思我之德何如”,可见嘉靖皇帝自言平时以“敬一”为准则,对自己的德行进行深刻反省。同时不断勉励自己“改之不吝”、“勉而不懈”,积极完善自我修养境界。“凡诸事至物来,究夫至理,惟敬是持,惟一是协”,则言其力求做到外在干扰袭来时以“敬一”为念。以”敬一“为准则,嘉靖皇帝自诩“尽为天之子之职,庶几忝厥祖厥亲”,认为做到了天子应尽之职责。因而“九族亲之,黎民怀之,仁泽覃及于四海矣”,“可行纯王之道,以坐致太平雍熙之至也”,实现“王道”之治,国家亦太平雍熙。这里,嘉靖皇帝将个人“敬一”的修养与国家的宏观大局相联系,强调了君王个人修养达到“敬一”的境界与国家兴旺的密切关联,可谓眼界广阔,气魄宏大。
嘉靖皇帝主张“敬一”的个人修养境界,与宋代理学家对“敬”与“一”的理论探讨一脉相承。宋代二程认为“主敬”、“主一”是达到“去人欲,明天理”人生境界的修养方法。二程对“敬”、“一”的谈论颇多,略引如下:
伊川谓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
昔吕与叔尝问为思虑纷扰,某答以但为心无主,若主于敬,则自然不纷扰。譬如以一壶水投于水中,壶中既实,虽江湖之水,不能入矣。
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存此,则自然天理明。学者须是敬以直内,涵养此意,直内是本。
学者先务,固在心志。有谓欲屏去闻见知思,则是“绝圣弃智”。有欲屏去思虑,患其纷乱,则是须坐禅入定。如明鉴在此,万物毕照,是鉴之常,难为使之不照。
第一段中,程颐对“敬”、“一”进行简明概括,后三段话则细述之。第二段话中,二程将“主敬”比作放入江湖中的一壶水,可以避免思虑纷扰。第三段话中,二程言“主一”就是心思不会左右摇摆,而专注于内在的把持,并强调了这对学者尤为重要。第四段话中,则是具体探讨了学者修炼“敬”与“一”,从而实现“明鉴”之境的话题。
联系这四段话可知,在二程看来,要达到“主敬”就是要求拋弃外在闻见的影响,排除思虑,像佛教徒一样的“坐禅入定”,不为外物所引诱。“人心不能不交感万物,亦难为使之不思虑。若欲免此,唯是心有主。如何为主?敬而已矣。”因为人不能不接触外物,也不能没有思虑,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集中注意力,时常去掉常人之欲,这就是“敬”。用“敬”来“涵养”修炼心性,坚持不懈,“久之自然天理明”。“主一”就是没有私欲杂念,内心专注,以保持内在不偏不倚的中和状态,以虚静之心常存性理和道德的严整自律。
朱熹继承前人“主敬”、“主一”的学说,肯定了两者对个体修养的重要性,并将“敬”的内涵明确阐发为“畏”。朱熹言:
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
敬不是万事休置之谓,只是随事专一,谨畏,不放逸耳。敬,只是一个“畏”字。
曰:遇事临深履薄而为之,不敢轻,不敢慢,乃是主一无适。
第一段话中,朱熹言“敬”就是“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讲求内心的专注与纯一,不能随意放纵心智。第二段、第三段话中,他明言“敬”是“谨畏不放逸耳”、“敬只是一个畏字”,提出“敬”中还有小心谨慎之意,对“敬”的理解注入了新的内涵。同时,其言“遇事临深履薄而为之,不敢轻,不敢慢,乃是主一无适”,强调“主一”就是处事不能轻慢,而是要如履薄冰,以谨慎为主,在“主一”的内涵中还融入了敬畏之意。朱熹临逝前《南城吴氏社仓书楼为余写真如此因题其上》的诗言:“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诗中朱熹总结了自己的人生,“履薄临深”,道出了他一生心存敬畏、谨慎行事的人生态度。
许衡言:“君子因道不可离,心里常存敬畏于那目所不睹之处。虽是须臾之顷,亦戒慎而不敢忽。于那耳所不闻之处,虽是须臾之间,亦恐惧而不敢慢,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道于须臾也。”亦认为“主敬”是人性修养的要务。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心中常存敬畏,时时事事心存敬畏,那就离道不远,也只有如此才能达到“心如明镜止水”的精神状态。而处于这种最佳精神状态下的人,便不会受到任何物欲的支配,其行为也就“无往而非善”,步入善的境界。
回观嘉靖皇帝的“敬一”之说,既吸收了宋明理学家关于心性修养学说的精华,同时又立于王者的高度,将个体的“敬一”修养与“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治世理念结合,以天下人修养“敬一”实现“内圣外王”政治理想,其“敬一”之论,为寻求家国同构的治世理念寻找到了新的切入点。
《敬一箴碑》中,嘉靖皇帝以帝王之尊向天下发出了修养“主敬协一”的号召。其言:咨尔诸侯,卿与大夫,以至士庶,一遵斯谟。主敬协一,罔敢或渝。以保禄位,以完其躯。古有盘铭,目接心警。汤敬日跻,一德受命。朕为斯箴,拳拳希圣。庶几汤孙,底于嘉靖。
这里,嘉靖皇帝积极号召诸侯、大夫、士庶都要“一遵斯谟”,将“主敬协一”视为国策推行,明言这是为官者、为民者“以保禄位,以完其躯”的重要保障。这一号召得到了新兴的白族士子阶层的热烈回应。
(二)白族士子阶层的响应
嘉靖四十三年(1564),《大理府卫州县历科进士题名记》碑立。碑言:“皇上敬一辑熙,道久化成。”对嘉靖皇帝“主敬协一”理念,大加赞和。随后,碑文详细叙述了大理士子在嘉靖年间参加科考的盛况,其目的乃“以辅我皇明雍熙泰和之治者”,以此说明白族士子阶层通过积极入世,为嘉靖皇帝倡导的“雍熙泰和”的社会做出贡献。碑言:
西南多士,彬彬奋庸,况内地乎。大理进士,自永乐壬辰,迄今嘉靖庚戌,杨荣而下,凡三十有三人。比诸列藩名郡之盛为不足,较诸滇省各郡之第,亦庶乎其不乏。
从这段话可知,从永乐至嘉靖,大理士人科考高中者居云南的榜首。白族士子通过参加全国的科举考试入朝为官众多。这些白族的士子“为院副,为部属,为科道,为寺司,为藩臬,为守令者,咸有焉,官之备也”,可谓人才济济。碑言:
大理虽在僻远,士之登进者,皆遘逢泰运,砥砺树立,与天下同也。岂风壤所能拘乎哉。然进士每科,皆上命辅臣为题名记,勒诸琬琰,树之贤关,其荣幸矣至矣。兹复于其郡而题焉者,抑岂赘为哉。题之国学者,观会通以为天下瞻也;题之乡学者,具文献以为一方象也。合之皆所以励熙载,昭鉴诫也。……今新作而历考无遗,仍留左方,以俟将来。不惟永一郡甲第名氏之传,抑以昭圣代车书一统之盛,于以励诸誉髦,感发思奋,以为邦家之光者,未艾也。同上。
这段碑文透露出撰者对大理举业欣欣向荣的自豪。表达出撰者殷切希望后学能够继续努力,超过前人,将这种良好的士风传承下去。该碑序文之后列永乐至嘉靖进士题名37人。其后又在碑后补刻勒隆庆、万历科题名9人。
第五节 清代——封建大一统的深化:“家学同构”
清代对云南的政策主要承袭明制,政治上实施改土归流的政策,经济上着力发展封建地主经济,文化方面则加强汉文化的影响,云南各民族进一步融入到封建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中。
清代留存大理的帝王碑主要为训饬士子的圣旨碑和敕封碑。圣旨碑有2通,是专力针对士子群体的学习而发,将官学学风的培养与国家的发展相联系,积极训导士子以立德为先,视培养士子端正的道德品质为重中之重,倡导士子学以致用,注重实践。敕封碑一共有9通,通过皇帝对家庭与个人的旌表,宣扬了儒家道德伦理的价值观,突出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人生的重要影响。清代的帝王碑从于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两个维度,强调了教育对士子成才、国家发展的重要社会意义,彰显了清代帝王“家学同构”治世思想的时代特色。
一、清代帝王训饬士子碑
清代帝王的“训饬士子文”主要集中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康熙皇帝首发《训饬士子文》,倡导端正的学风、士风。雍正皇帝发表《雍正训饬士子文》,承袭了康熙皇帝《训饬士子文》的思想,进一步对士风提出了八条原则要求,从学风与国家发展的角度,明确“家学同构”思想的重要意义。乾隆皇帝则重申雍正皇帝训饬士子的八条规定,并将之刊布于天下。
(一)康熙皇帝《训饬士子文》碑的解读
康熙皇帝《训饬士子文》碑,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立于大理府太和县文庙。文中,康熙皇帝开宗明义,强调了学校教育的重要作用。随后针对当时学风不振的现象,明确提出了端正士风的要求。碑言:
国家建立学校,原以兴行教化,作育人才,典至渥也。朕临驭以来,隆重师儒,加意庠序。近复慎简学使,厘剔弊端。务期风教修明,贤才蔚起。
碑文开篇言“国家建立学校,原以兴行教化,作育人才,典至渥也”。充分肯定了学校在培育人才、实施教化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并言自执政以来,“隆重师儒,加意庠序”,尊师重教,积极发展学校教育。然而,士林中的不良风气,实在有违“风教修明”之旨。紧随其后,康熙皇帝列举了不良士风的种种表现。碑文言:
子衿佻达,自昔所讥。苟行止有亏,虽读书何益?若夫宅心弗淑,行己多衍。或蜚语流言,胁制官长;或隐粮包讼,出入公门;或唆拨奸猾,欺弧孤凌弱;或招呼朋类,结社要盟。乃如之人,名教不容,乡党弗齿。……顷乃标榜虚名,暗通声气,寅缘诡遇,罔顾身家。又或改窜乡贯,希图进取。嚣凌腾沸,网利营私。种种弊情,深可痛恨。
康熙皇帝首先从士子的内在修养谈起,明言如果品性不贤淑,而是佻达轻浮,那么行为必多弊病,如“蜚语流言,胁制官长”,“隐粮包讼,出入公门”,“唆拨奸猾,欺孤凌弱”,“招呼朋类,结社要盟”。或是传播流言蜚语,挟制官长;或是为了一己之利,不按章程办事,干涉官府公务;或是教唆奸猾之徒,欺压他人;或是结党营私,非法结社。这些都是士子不端的行为。而在科举考试中,士子中不乏“标榜虚名,暗通声气,寅缘诡遇,罔顾身家。又或改窜乡贯,希图进取。嚣凌腾沸,网利营私。”可见士子为了科考博取功名,不学无术,吹嘘名气,不务正道,或者在科考中营私舞弊,做派不正。康熙皇帝深觉如此不良的士风“深可痛恨”。在他看来,导致现状的原因是“虽因内外臣工,奉行未能尽善”,因为官员的失职。但根源在于“亦由尔诸生积锢已久,猝难改易之故也”,因为士子本身积弊已久,难于改变。
因此,康熙皇帝为了倡导端正的学风,对士子进行了严厉的训饬,明确提出了学风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