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贵嫔一愣,停住了脚步,而后又恢复了那种玉雕一样的神情,安静地站回了她原来的位置。
皇后见胡贵嫔回来了, 缓了一口气,问司马炎道:“我死以后,陛下准备让谁入主中宫?”
“朕不会再立皇后。”司马炎说得斩钉截铁。
杨艳笑了,她的笑容依旧动人,甚至灰白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炎哥,艳儿这辈子有你这句话,够了。”
“母后,你不要儿子了吗?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司马烨的情绪突然间失控了,他扑到杨艳怀里放声大哭。我没见过这样悲伤的他,只觉得一颗心被他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鲜血漓淋,痛不可耐。
杨艳拍拍司马烨,温柔地哄着:“别哭,好孩子,你一哭,母后还怎么说话。”
司马烨不管不顾地抱着杨艳,杨艳无奈,只得一边轻轻顺着司马烨的背,一边继续自己的话:“中宫无主,只会引发混乱,炎哥,你我走到今天,都是身不由己啊。”
“那就杨芷吧,你叔父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司马炎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我恍然想那次中毒之后,浅川提醒我小心皇后身边的人,看来,皇后也是他们攻击的对象。难道是藩王或是东吴那边的人埋伏在了皇后身边?可听司马炎的语气,倒像是杨家人自己做的。杨芷的亲爹,皇后的叔父,不正是镇军司马杨骏吗?
“陛下这么做,无非是出于两个目的罢了。其一,安定杨氏一族,让他们为了自己外戚一族甚至更大的利益与藩王们争斗,陛下好坐收渔利。其二,我中毒与杨家的人脱不了干系,让他们站得越高,到时候就跌得越惨,陛下才觉得解恨。臣妾说的对吗?”这时的杨艳大概是回光返照,对于朝堂后宫之中的事,她看得比谁都明白。
“正是。”司马炎这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臣妾两月前发现自己中了这个毒,暗请太医来看过,早就明白有什么后果了。前几天叔父进宫来,要我说服陛下,同意派汝南王出征东吴。他能是真心推举汝南王吗?只怕会处处掣肘,让汝南王一败涂地,消息传来他再联合一干亲信上书削藩,到时候……咳咳……”杨艳咳了两声,待平复了呼吸,轻轻吐出一句话:“陛下,那个痴儿还活着,杨芷救了他。”
“什么?!”皇帝下密旨处死的人居然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杨芷和我叔父联手救了他,用的是我身边的人。”
关于杨艳身边的那些秘密护卫,司马烨说,是他的外公杨文宗当年建立的,最初的目的是保护女儿和女婿,以备司马家夺曹魏基业不成时可以安然身退。后来,杨文宗去世,这股力量就被杨骏掌握了,杨文宗的死因也有些蹊跷。如果说影卫忠诚与皇帝,那么皇后身边这股力量则是忠诚于司马炎和杨艳,还有司马烨。这下可好,养鹰的被鹰啄了眼。
“臣妾,怎么能让他们扶植那个傀儡,更不能让他们为了一己私利毁了大晋一统天下的千秋大计,自然是不同意。那时候臣妾才知道,原来他们下药,就是为了要一个言听计从的皇后,我们的人也彻彻底底地叛变了。”
杨艳一段话说得太长,有些喘不过来气,司马炎在她后心按揉着,司马烨也不再哭泣,静静地听着母亲的每一句话。
“陛下,不可立杨芷为皇后,臣妾预备的蝉花汤,正是借杨芷之手呈上的,陛下可以此问罪杨家……”杨艳突然呛出一口黑血,一旁的胡贵嫔赶忙递上手帕给司马炎,司马炎扯过帕子,用颤抖地手在杨艳唇边接着。司马烨则是垂下头,将紧握成拳的手放入了齿间。我走近他,蹲下身,抱住他,用体温温暖他冰冷的心,却无话可说。
“请……陛下……立……胡……”杨艳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手,指着站在一旁的胡芳,神色极为痛苦,好像毕生的精力都凝在这一句话里,纤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显得格外硬挺尖锐,却终究,没能把一句话说完,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内殿一片死寂。
泰始八年五月,皇后杨艳崩逝于甘露殿,年三十四。
杨艳最后的神情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她似乎是想转过头来看我,却只在与我目光堪堪交错的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就这么勉强的一眼,蕴含了太多太多的话。她最想说的,大概就是,照顾好我的儿子……
司马烨在杨艳逝去的那一刻就完全僵住了。他很少表现得符合他的年龄,无论是清醒还是糊涂。在丧母之痛面前,我清楚地感受到,他只有十二岁,再怎么坚强,也终究是个孩子。这种悲伤,可以撕破任何年龄的面纱。
我是内殿中最镇静的一个人了,因为我对杨艳没有很深的感情,而胡芳则是被皇后最后的嘱托吓到了。
坐上皇后之位,意味着她这辈子不可能有儿子,皇帝不会让他有一个儿子来于司马烨这个嫡子竞争;意味着拉拢镇军大将军胡奋作为太子在军中的力量,可胡家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家,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过河就要拆桥,可胡家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
“都出去!”司马炎突然发出一声闷吼,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痛苦而隐忍,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伤口的一幕,这是属于王者的自我保护。
司马烨起身,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意识到我在身边才勉强生出些力气。我们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胡贵嫔也默默地退了出来。
我们三人都没有理会外殿的王爷大臣,要宣布死讯自有专人负责,我们三个谁也没心情多这个嘴。只是在路过司马冏身边时,我对着他关切的目光比了一个口型“放心”。他担心司马烨的身体,我明白。
我们没有乘坐肩舆,而是一步一步走回东宫。我把宫人打发在后面远远跟着,陪着司马烨迈着蹒跚的步子,好像一对散步的老夫老妻,安安静静。
“慕慕。”司马烨突然开了口,他站住,漆黑的瞳仁里,哀凉的气息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刚强和怜惜,“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天真单纯,我依旧希望你可以幸福快乐。至少,我司马衷一辈子,不会要你用死替我去换取什么。”
抬头吻住他,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语言。
翌日,皇后驾崩的消息传遍大晋国境,同时下来的还有两道圣旨:其一,册立杨芷为皇后,待杨艳三年丧期满后正是册封;其二,准胡贵嫔用皇后仪制,一应待遇皆与皇后比肩。
同一天,司马烨与我在杨艳的灵前对胡贵嫔躬身行礼口称母后。至此,大晋朝一下子出了两个皇后。
我一身素白,看着“武元皇后神位”几个字感慨万千:母后,骄傲如你,怎么会愿意成为一个被人肆意操控的傀儡。当然,比起这个,你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丈夫被其他女人分享。胡芳羡慕司马炎对你的真情,你又何尝不羡慕司马炎对她的温存甜蜜?若非如此,你为何纵容他们下药?你更不会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傀儡,你把自己逼到必死的地步,却还是拿自己的死为你的丈夫谋算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局。你终究是不忍心和他计较吧。
在这宫墙之中,多少人不得不屈从于权力斗争的残酷。胡芳不想当要今日这份荣宠却不得不要,司马烨不愿意叫胡芳母后也不得不叫,而我,还能做多久的自己?
突然想到林婉清的话,人在宫里,果然会明白得很快。
完全不同的“历史”在眼前慢慢展开,一切都朝着位置的方向不断前进。这一片素白还不曾褪去,我、我们,就要面对新的挑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