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是在韩松的背上。
周身都是血腥的父子俩,快要走到夜晚经过的水潭边了。
“儿子,渴了吗?先喝点水,等回家再让你娘给你做饭吃。”
十九一动,韩松就感觉到了,然后步伐不停地柔声说道。
十九像小狗一样低头在他背上蹭了蹭:“爹爹——”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说道:“小兰怎么样了,爹你知道吗?”
韩松笑着把儿子向上又托起来了一点:“她很好的……于叔叔会在照顾她的。”
十九嗯了一声,又问:“那……那,爹,你又没有见过一个扎马尾辫子的小女孩啊?”
“大概是十一岁了吧……比我好像高那么一点点……”
韩松背着十九,一直在笑。
“啊?没有啊,这深山老林里面的,哪里来的小姑娘呢?你不会是被吓坏了,想漂亮小姑娘了吧?”
韩松这时候心里嘀咕着:“晚上没怎么看得清楚,但是那妮子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就是不知道脾气怎么样,对不对我家十九的性格。”
十九惊讶起来:“啊!那她怎么办啊!”
几乎就要从韩松背上挣扎着下来了。
韩松这时候看到了水潭,把十九从背上放了下来,托着他一只右胳膊,向无名水潭走去。
边走边对满脸焦急的十九说:“骗你的!那小姑娘我们找到了,已经先让人送回了庄子里了。”
十九傻傻地问:“送到……哪个庄子里了?”
“当然是自己家庄子里了!蠢崽子!”
十九就傻笑着被拖到了水潭边。韩松用清冷的山泉水清洗着两人还能够清洗的地方。
“有些伤口不能够沾水——你胸口这里是被老虎咬的,要赶紧回去用烧酒消毒。”
韩松在洞穴里面已经把十九全身检查了一遍。右脚骨折,多处瘀伤,皮肉尽是爪痕,幸而没流多少血;还有胸口两个牙痕。
不知道为什么十九没有被大虎咬死。反而是被叼到了洞穴里。但是实在是太幸运了。
韩松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大哥在天之灵保佑……”
韩松再掬了把水把十九的脸擦洗了一下,发现脸上居然没什么伤痕。
“没有破相啊……”韩松心里想着。“大哥在天之灵保佑,回家就再上一炷香……”
十九说:“爹,离庄子还有多远啊,好饿。”
韩松也洗了下脸,清早的泉水冷冽非常,他清醒地说道:“大概还有十四五里山路。我背你回去。至于吃的嘛,身上还有干粮,在路上爹爹教你怎么找山货。”
父子俩再次启程。
这次走得很悠闲,韩松边走边说:
“十九啊,回去等你伤好,爹爹就教你学武打拳吧?”
十九高兴地甩起了腿:“要得!要得!”拉扯到伤处,又是一阵的挤眉弄眼。
至于这一晚都发生了什么,韩松现在不敢询问十九。
他连想都不敢想,想到就愧疚。
走过其中某一棵树的时候,韩松用身子挡住了上面的字迹。
十九并没有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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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璇儿和何氏两个人在屋里哭得几乎昏了过去。
两个人都没睡好,何氏还好,吃了点稀粥,但是宋璇儿嘛,就连饭都不敢吃。
恶心,怕吐,愧疚。
所以又是一场大悲袭来,哭得断肠,不知道怎么就躺倒在了床上。两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愁眉紧锁。
已经是四更多了,庄子里渐渐闹腾起来了。
到了天亮,就不用担心蛮子再来袭击庄子,所以晚上值夜的精壮汉子都去家里打个盹,就留一两个人在外面守着。
那些孩子都回家去了,昨晚火烧的很旺,加上平时身体底子都好,没有什么着凉受寒的。就是没睡好,犯困。
就都回自己家去睡了,只是于小兰还没有醒过来。
于淳搬了凳子坐在她床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外一只手撑着自己的眉额。
他睡着了。
这时,光线照亮了他的脸庞,于是他紧闭着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白里满是血丝。
“哎……天亮了……”于淳叹道,把女儿身上的被子掖好,然后吩咐一两个老妈子在床边候着,就出门往韩松家去。
韩松家在庄子的最西头。这时于淳走在路上,看得到身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把他前面的路完全给遮盖住了。
韩家的下人进去通传,出来汇报说夫人还在休息。
于淳想了想,说道:“等会我再来叨扰吧……夫人太累了。”
他转身离去,一路上在想怎么去和何氏说……十九可能已经罹难虎口了。
他倒是不知道,那个牵动了很多人神经……甚至马上就要上达天听的小男孩,还没有死。
十九现在正趴在他爹背上,认着路边哪些花草,哪些果树,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呢。
韩十九手里拿着些艳红的小浆果。说道:“爹,让我自己走吧,你背着太累了。身上又有伤。”
韩松笑着说:“这些在战场上不算什么的。你骨折了,回去得静养着,还不可以下地走。”
他在决定要教十九学武之后,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
失而复得之后的这个儿子,显得格外珍贵。
所以,那些野外的生存知识,这次凡是见到了的联系得到的,韩松都一股脑儿地教给了十九,包括晚上和大虫交战的过程。
韩松加上自己的一些见解,把没有系统武术功底的十九听得如痴如醉。
“也就是说,在和这种猛兽搏斗时候,以前学到的和人相争的方式手段套路招数都不作数,心要狠,眼要尖,气力不能竭,精神不能懈。”
十九认认真真,一粒粒地吃着浆果,吃得津津有味,听得兴高采烈。
这时候韩松小心翼翼问他:“这一晚上……你是怎么过来的?”
十九愣了愣,想起了这天的经历,血腥而残酷的丛林里面,一个晚上,他被挟裹着、自己慌不择路着差不多走了有三十多里山路。
他慢慢地讲起这一晚上的曲折离奇。韩松听得眉头深深皱起。
蛮子将他打得昏死过去,是他们的生活捕猎习惯。这次的祭祀,大概是因为前几天打雷劈掉了一颗大树,雷火燃烧了好几天,然后老年蛮子自觉时日无多,便组织起一场祭祀。把山里的那些“特产”全都找了出来,只要些半大时候的,剥皮,去内脏,然后借着火烤了,就是为了交接权利,然后引出大虫。
至于十九和宋璇儿为什么没被处理掉,大概是因为蛮子只知道山里的动物怎么弄,而和他们长相相似的人,怎么处理还是留给山神——大虫来考虑吧。
十九讲到那山里蛮子祭祀唱的祭乐很像是韩松教他唱的《吻别》,韩松笑笑,没有解释这句话。
不过说到蛮子跑动起来,跑成一个巨大的圈,似乎让韩松回想了起来。
他昨晚从这里经过,就是在这里,遭遇那个老年蛮子,胸膛第一次被老虎弄出了伤口。
十九然后又说了很多。至于他怎么到了老虎洞里面去的,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可能……大虫想把他叼回去喂崽吧。
只是那两头幼崽也快是要独自生活,捕猎觅食了。
韩松便猜想可能是大虫先在祭祀处胡乱吃了点肉食,然后把老年蛮子弄到洞穴里,之后循着气味追到了水潭边,宋璇儿逃跑正撞上韩松和黎虎一行人,十九被老虎弄晕或者是自己晕倒了,然后也被带走到虎穴里,这时候老虎崽子吃了老蛮子,饱了五脏,就没对韩十九下口。韩松循着爪迹和血迹追来,老虎闻到了韩松的生人味儿,又听到了韩松弄出来的动静,于是就打了个埋伏,幼虎做饵正面吸引韩松,母虎在后一举将韩松撞下山崖。
若不是韩松在崖藤和松树上借了一把力,估计摔下去也得受伤。
但是十九没死,韩松也没死。死了一头大虫,瞎了一头半大大虫,死了一个老年蛮子。
说不定还救回了一个儿媳妇。韩松伸手摩挲下巴熬了一宿长出来的胡茬,这样想道。
不错不错。除了受点伤……没什么大碍了。
至于受的伤有多严重,韩松也没什么办法。
他自己内息岔了几回,几乎停滞,胸口、手指、旧伤……全都疼着。还不是强撑着一口气,打起精神,不断地说话,来保证自己的精神体力撑到两个人走出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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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虎放飞的信鸽此时到了某处驿站,然后消息被三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
此时的天子才刚刚下了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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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晌午时分。床上的两个人才悠悠转醒。
脸上泪痕尤在。
宋璇儿把自己和父亲分开后,和十九相遇到分离的全部的过程告诉了何氏,当然有些对话就没那么详细了。
有些事她没说出口,估摸着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吧。
何氏看着宋璇儿:“璇儿,不介意姨这么喊你吧?”
宋璇儿摇了摇头说:“姨你怎么喊我都行……”
何氏说:“再吃点东西吧?然后再去看看小兰怎么样了不知道醒来了没有……”
何氏说话的语调没有一点点生气。宋璇儿也是一样:“不太想吃东西……姨我们去小兰家里看看吧,我来这里……也没帮上什么忙什么的……”
两人起来,何氏把床上的被褥随手拉扯了一下,也没有心情叠被子。
走出了屋子,拿毛巾打水随意擦擦脸,两人就真这样出门去看于小兰了。
于淳听到下人来报说夫人起来了,也赶紧往西边走去。
没走多久就在路上迎头碰到何氏和宋璇儿。
太阳正旺,但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身上没有一点热度。于淳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见他踯躅的样子,何氏先开口说:“十九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现在去看看小兰怎么样了。”
于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说道:“请、请请……”
等到宋璇儿把完脉,对于淳说:“应该快醒来了,等她醒来给她先喝点热水,然后喝点清淡点的素汤。先不要大鱼大肉什么的。”
这时候,门口有下人来报,说是白州城来的有一个大夫在找自己的女儿,派家人问了很多地方,现在来韩家庄看看有没有。
何氏惊讶地望着宋璇儿,宋璇儿也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问下人:“你说的那个大夫……是谁?”
下人回道:“是白州城的宋神医宋清扬大夫。”
话音未落,宋璇儿就飞跑着出去了。
在宅子的大门口,她远远地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老人,是家里的老仆人了。
“张爷爷!”
张老头不敢相信地瞪大自己的眼睛。宋老爷被打晕醒来之后,辗转进了城向城令大人说了自己被蛮子抓走了女儿的事情的时候,被告知一小队精兵已经去往韩家庄了——那里也丢了个小孩儿。
神医老爷只好让他这身老骨头先来韩家庄看看。和蛮子动手才脱身而出的他得先把身上的伤处理好了才能动身。
来了韩家庄,居然还有青壮在庄子门口守着,一问昨晚似乎真地有蛮子,也有一队兵来过,不过抬着一具尸首灰溜溜走了。
再问小姐的事情,好像谁都不知道,他不免大失所望。
谁知道这才刚刚问到第三户人家,居然从门里跑出来一个俏生生的小姐!
张老头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不是天上又送了一个小姐下来!怎会长得如此相像?
当宋璇儿扑到他怀中开口喊他的时候,张老头才相信这是真的小姐。
太激动了,太激动了,张老头手指开始抖了起来,他睁着浑浊的老眼就看着小姐的脸蛋儿。怎么……两天不见,小姐好像消瘦了不少,而且也憔悴了很多……
“张爷爷,爹爹他没事是吗?”
张老头连连点头说:“受了点伤,没出门,我这就派人回报,小姐找到了!”
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菊花。虽然嘴上喊宋璇儿喊的是小姐,但是他心里是把她当成亲孙女看的。如今能失而复得,何其有幸!
张老头儿朝身后扬声喊道:“那个谁,赶紧地,骑马回去送信,就说小姐找到了,在韩家庄,问老爷安!”
这时,何氏和于淳也走出了大门来。
见到这一幕,应该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
张老头和宋璇儿喜极而泣,紧紧相拥,可是在其他人看来,却更显得愁云凝重。
于淳还好些,让下人赶紧把客人迎接进去,何氏则完全木然地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在山上,还不知道能够下来几个。
外面吵吵嚷嚷的,让于小兰的眼珠活动了一下。
那被她爹先前好不容易抹平了的细弯眉头又微微蹙起。
……
“——你是猪吗?还不快跑!……想我死啊?”
……
稍微平静下来的宋璇儿则看了看十九的母亲何氏。
她还是有着歉疚,和很多的对不起。
对于十九,她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十九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应验了。
“别哭啦你爹爹没事的——”
“……我来想办法,你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还没去过白州城玩呢,下次去,找你玩啊?——”
……
“骗人……你是好了,我怎么办?我就要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一辈子吗?”
宋璇儿心里对那个刚见面就傻兮兮地笑的小男孩儿狠狠说道。张老头看她突然又涌出泪水来,止也止不住,不由得慌了手脚,说:“小姐哭什么呀,老爷小姐都没事,这不挺好的嘛?咱们这就回白州城去,好不好?”
宋璇儿没吭声,只是哭的更加汹涌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男孩除了话特别多特烦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于小兰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她觉得身体没什么力气。
想到力气,她就想起韩十九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要是读不进书练不下去字,就只剩下力气打拳练武了!”
“唔,十九哥……”
小兰清醒了,从床上坐起,隔了一层纸的窗户外面阳光正盛,小兰眯缝着眼睛,下了床,向外面走去。
卧房外面空无一人,倒是家门外面有许多人在大声说话。
小兰慢慢地向外面走去,没吃什么东西的她,脚下步子怎么也快不起来。
“——十九回来了!”
远远地,宋璇儿好像听到了有孩子在大喊着,但是她听不太清楚,难道是幻觉?
——十九哥回来了?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着南边。
泪眼朦胧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一个小小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蹒跚走来。
一步一步地,整个于家门口安静了下来。
脚步不沉重,甚至有些轻盈。
没听错,这是咱家男人的脚步声音。何氏鼻子中间满是酸味。满是揪心的疼。
那是孩子的尸体……被男人找回来了吗?看上去还算完整?
韩松宽慰的笑容对上了她的眼睛,所有人看到那笑容都被感染了,然后静静盯着他背上只露出了黑油油短发的脑袋,在那宽阔肩膀上,安静地趴着,一动也不动的男孩。
何氏看着那长着黑色短发的小脑袋微微起伏。
韩松看着她,苦笑着说:“十九太累,睡着了。”
“韩韬!”宋璇儿大声喊道,以为这样就能够把十九唤醒一样。
十九确实被她喊醒了。在他爹的背上直起了身子,睁着惺忪的睡眼,还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看向这一行人。
即使一整晚都和尸体血肉呆在一起。然而一睁眼见到这么多熟悉的人,他还是习惯性地咧开嘴,乐呵呵地开口笑了起来。
除了父子俩,以及什么都不清楚的张老头,看着这笑容,所有人都像是被一锤敲中了后脑勺一样愣住了。
这笑容他们似曾相识,但是却是那么的陌生。
这笑容每天见面都见得到,有时候他们回以笑容,有时候他们习以为常,有时候他们视而不见,但是现在看起来,那张眯着眼睛,咧开嘴笑的小小脸庞,显得非常炫目。
引人泪下。
所谓,幸福来得太突然?
何氏往前一步步走去,面前两张脸蛋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全部重叠在了一起,虽然都满是疲倦,但是那些笑容让她十分安心。
“……死人!”
她哭得笑了起来,整整一个晚上以来的担惊受怕,仿佛就只是个玩笑一样。
宋璇儿不自主地跟着何氏走了两步,对上了十九的眼睛,她眼中全是泪光,看不清楚,只是感觉十九在看她。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在刚刚大声喊出十九的名字之后,她反而低下头小声嗫嚅着:
“我,我……”
而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想起。
“我要嫁给你!”
这句话来得十分意外。所有人愕然,循声抬头向大门后面看去。
于家的前门没关,于小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后,她一手扶着门,一手紧紧握拳放在胸前,面色虽然苍白,但却激动地涨红了脸,娇声清脆,如击金石。
十九看不清楚,阳光在小兰的眼睛里晶莹逼人,让他眼睛也有些酸了。
于是他匆忙间捂住自己光溜溜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