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璇儿边哭边跑着。
当她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被老虎追上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支,跑得稍微慢了些。
“——别哭啦,你爹爹没事的,你看蛮子它们现在还不吃我们,说不定还能够逃出去呢……”
“——当然是真的……我来想办法,你一定能逃回去的……我还没去过白州城玩呢,下次去找你玩啊?”
“——嘿嘿嘿,大夫,你真好。”
“——我猜啊……蛮子只抓我俩这样长得好看的小孩子吗……”
只是步伐一慢,想到刚刚经历的事情,她哭得更加痛快了。
“——我,是不是很菜鸡啊……”
“——你自己找路出去吧!再犹豫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
“——小兰啊,是经常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比我小一岁吧。”
“——如果……等了很久很绝望的话,那就自己干吧!”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要保护好你……可是我还没学好打架就被抓过来了……”
“——走吧,你走吧。”
在蛮子抓住她之前,她的父亲就被打昏在地一动不动。
在大虫追上她之前,刚刚认识的小伙伴就把她推到了身后。
在这片深夜的丛林中,她哪里知道方向?只是闭着眼拼了命地往前跑着……
当她真的跑不动、马上就栽倒在地的时候,突然觉得扑通一声被一个有力、温暖的怀抱接住了。
她喘息着哭泣着,满脸的泪痕和尘土。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没事了,没事了。”
发现她的人们都很惊讶:“居然有个女娃子……”
接住她的人更是激动:“那十九弟就肯定在这附近了!”
十九!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抓住了宋璇儿的心。
身前胸腔里有心脏在有力的跳动,她莫名地感觉到安心。
她心情起起伏伏的……要是这些人是来救十九的的话……
“不用怕了,跟我们说,你家是哪儿的?”那个声音温柔地问道。
“我,我家是白州城的,你们是不是在找韩韬……他……”
小姑娘语无伦次。
“他怎么样了?”三个人齐声问道。其中的于淳脸上都是疲惫。
宋璇儿一眼扫了过去。
接住她的,是位少年,高大而年轻健壮,眉目间有着她没见识过的威严。
另外神情最急切、没有丝毫疲惫绝望之色的男人,气势强烈蛮横得让她想起刚刚那头猛虎。
不,他胸前渗血的白布让他眼中的偏执比那头已经吃饱了的畜生更加骇人。
犹豫了一下,喘了口气,宋璇儿接着说:“刚刚、刚刚他被一头老虎……”
韩松已经一拳砸在旁边的一棵树上。
动作之大,宋璇儿被惊得全身一抖。
落叶有声。
宋璇儿已经感觉到他和十九的关系明显不简单,会不会就是十九说的,他的父亲呢。
这时候,黎虎把宋璇儿放下,然后问韩松:“叔父,咱们……”
韩松没说话,向着宋璇儿刚刚走过来的路提足飞奔。
————
西北。
骁字营。
曹骁坐在帐中,手中是一封家信。
“骁儿:
汝叔父曾言:男儿壮志当酬沙场。家书昨日南来,传勇哥儿观之,读得片刻,其激动莫名非常,与汝当年何其之肖也!
而汝母以汝八年未返,抑郁非常,茶饭不思,竟至于昏厥。勇哥儿大哭嚎啕,汝母醒亦大哭。曰:“不若从军,不若从军!”
吾闻即叱之,此乃妇人之言耳。
然,汝为曹氏麟儿,少有壮志,今随汝叔从戎,挡敌不可意气用事,领兵不可不算而决,切记切记。须知:军中类汝之属,俱是一家之栋梁……若一人死,则一家悲哭。大丈夫当北击匈奴,收复失地,善;然汝叔父之训,淳淳恳切,皆为尔好,至诚至善,汝不可违之!
闻边关战事紧,不再多言,吾儿当且珍重。
顺祝。
父兴顿笔于四月初三晚”
这是曹兴给他写的家信。时间大概是在上次大战之前几月写的。然而过了将近三四月才到他的手中。
原本一起寄到的还有父亲给小叔的一封信,然而他不敢拆开来看,昨夜焚香酹酒,已经烧给小叔了。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几乎能够背下来了的内容没有什么地方有遗漏之后,小心地折叠着这封家信。然后绑在藏在护心镜之后,铠甲之中。
一人死,一家悲哭。
这说的就是小叔啊。
“传令,各副将官来我帐中议事!”
————
韩松等人赶往宋璇儿指向的地方。
潭边有干涸血迹,有猛兽爪印,地上有衣衫残片,有黯淡月光。
韩松目眦欲裂。
黎虎在旁边开始颤抖。一般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冷。
宋璇儿俏脸煞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和黎虎一同过来的几名精锐兵士都在韩松周身冰冷的气机中瑟瑟发抖。
韩松沉默着收起地上的衣角。昨日他出门的时候看到十九身上正是这件衣服,坐在书桌前练习写字。
所以即使碎布上面有血和尘和泥迹,他也认出来了。
尽管他宁愿自己没有认出来。
其余的人都站着看他蹲在地上轻轻抚平碎布,放入怀中。
然后,整整齐齐地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站了起来,伸出手指,走到最近的大树上,一笔一划,也在写字。
内力在指尖流转,力道坚实;可是树皮坚硬,被深深地按出形状来之后,难免地划破手指。
韩松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右手食指缓缓地,深刻地,继续在树上移动着。
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字迹,染红了苍苍古树皱纹着的表皮。
书圣王羲之笔墨入木三分,这次血泪也是入木三分!
“虎毒,安敢食吾子!”
七个红色的血字在树上铁钩银划,字字深刻,触目惊心。
写完之后,韩松将右手收入袖中,右肩轻轻颤抖,然后传到全身。
他牙齿咯咯地发出了脆响,但是渐渐地那响声小了,转身过来,看了看黎虎一眼,说道:
“带着你的人回去吧,接下来很危险,用不上他们了。”
那些身穿轻甲的军中健儿都面带不虞,自己大好身手,来着这南大山岭里出生入死一回,结果一句轻飘飘的“用不上”便想打发他们?
却不知道在韩松看来,甚至包括黎虎于淳在内,这些人的轻功身法内息体力,简直就是累赘。
他一个岁月境界的高手,都在那畜牲爪下得不了好,何况这些赤诚不足的人?
即使被那种冰冷的气势吓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满手臂都是,但还是有人不怕死地站出来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一个,但咱哥几个出差来这一趟也不容易,大晚上的出门骑马赶路还不让喝酒,老哥你总得意思意思吧?”
真是不怕死啊。于淳这样想道。
韩松脚下一错,那兵眼前一花,然后韩松右手手指便往他喉咙戳去!
那兵被吓得身体向后仰去,韩松此时正是懊恼生气之时,气势如虎,哪里会放走他?
右手便一抬,化指剑成鹰爪,肩部紧绷,猛吸一口气便扣了下去。
“嗤”的一声。
血溅当场。
那着甲兵士竟然被他徒手撕开轻皮甲,开膛破肚,气绝身亡。
宋璇儿“哇”地一声大喊,然后昏了过去。
韩松也不避讳,看着黎虎说:“拿着我的令牌,去找颛顼那小子,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至于这个死人,就说是被大虫挠死的。”
黎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躬身道:“诺。”
这是在宫中直面上司君皇的时候他才会说的字。
至于宋璇儿这个小女孩……
于淳试图转移话题,说:“她先放在我家和我闺女住一块儿吧……小兰以后没玩伴了就……”
于淳突然止住口,韩松突然看过来的眼光好是渗人!
韩松开口说道:“你们下山去吧,把这个多嘴的杂碎的尸首带上。虎子把我的这块令牌也带上——我去找十九,他还没死呢。”
虽然他已经在树上刻下了虎毒安敢食吾子这样子的话,但是嘴上还是不愿承认已经生离死别。
也不愿意听别人说到。
他也不敢去想庄子里在等待的何氏。
对于淳点了点头之后说:“我最迟过几天,干粮吃完前就下山来……”
然后伸手拿过一个兵士手中的火把,转身入深林!
于淳黎虎等人站着背上已经全部都是汗水。
那些兵卒字都不敢说一个。
匹夫之怒,竟可怖如斯……
————
黎虎捏着黑铁做的令牌下山。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蝌蚪一般的拉丁文字。
天下之大,无人认得。
但是黎虎认得,皇上也认得。
“HanSong.”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汉语拼音,这是开国大帝亲手为他的几个兄弟刻下的令牌。
除了得到过他的传承的寥寥数人能够勉强读出它的意思之外,就是拿到这个牌子也是不懂意思的。
徐阳徐升,黎明黄昏,韩松赵竹柳执灯。
黎虎握紧了令牌。父辈的鼎鼎大名他始终记得,那时还小,不知道悲伤,不知道仇恨。
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众人公认的开国时候的大英雄时,也是十分的激动。而后,皇帝伯伯临终前告诉了他,父亲黎明救他而死的时候,致命伤是来自匈奴刺客的一只长箭。
【身披三箭,砍头十余,白刃卷烂,口中大呼“谁人敢来?”】
【以箭支地,待刺客皆死,再无人上前,援军来到后,先帝扶之,倒地呕血而亡。】
当那位威严逼人的皇帝缓缓阖上自己的眼睛之后,黎虎的整个世界都变得灰灰暗暗。即使如长兄般的太子就在旁边跪着,但是黎虎侍立在旁看着这一幕时,眼前的世界疯狂地旋转着。
他疯了般地询问着见到的人谁是他的杀父仇人。
太子即位后,派出很多人手专门去调查此事。但是,已经两年多了,什么都没找到。
那些打天下的老兄弟,随着柳执灯飘然隐逸,大帝驾崩,全都消失在了时间的浪潮中,连故事都只留下了只言半语。
这次能够遇到传闻已经逝世战死的韩松,黎虎当时想到的就是父亲死亡的缘由,这个韩五叔肯定知道。
至少……可以询问当年的事情。
可是,韩松如今这个样子……怎么也没时间叙旧。
身边传来一阵异动,是那些抬着尸体的兵卒窃窃私语。他忍不住骂了几句,然后狠狠地说:“你们以为我那位叔父是什么简单人物吗?他是武朝开国潼关大战的守将!尸山血海里面趟出来的硬茬子!死了就死了!你们的命不值钱!至少没他儿子的命值钱!”
【潼关大战】四个字,让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其实黎虎还是隐瞒了一些,潼关恶战时,韩松不是个普通守将,还是打下潼关的决定人物。
若没有他,潼关不会入我武朝之手。黎虎对自己说。
那场战斗,硬生生打没了效忠前朝超过一半的岁月境高手。
只是没人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