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正午。枯河,腐鱼。
苍蝇落在翘起的鱼头上,那复眼,丑的狰狞。它搓动着空下来的两只前肢,然后清理多刺而丑陋的口器,再之后就是清理猩红的复眼……
“吱——”空中隐约有尖锐哨声传来,虫子疑惑着顿了顿前肢,然后正欲振翅而起时,一片黑影压了下来。
啪!
一只草鞋,不,应该是穿着草鞋的脚,从远处一步迈了过来。苍蝇没来得及飞,只留下躯壳爆碎的脆响,在这蝉都懒得叫唤的三伏中午,这声响格外清脆。
一阵风跟随着席卷而去……迅疾,凛冽,而直接,附近的空气居然凉爽起来。
随那身影顺干涸的河道向下,前面再远二里地处,少有人迹的旧官道上,有十来蛮人正团团围住两个汉人。
这十来蛮人衣着都是兽皮遮羞,面目狰狞,手中皆握着兵器,制式不一,口中发出的是类似野兽示威的低沉啸叫……
被围住的两人面色也不善,一人脸色涨得通红,单手持刀扫视周围。另一人则紧张得瞳孔急缩,背后已经被汗完全浸湿了……但他口中不歇还在吹着竹哨,那竹哨被他捏得紧紧的,以致音调都变了不少,背后那汗迹倒有一半是憋气憋的。两人身后倒着一匹死马,死马背上仍驮着两个箱子,朝天瞪眼,腿和脖子上血还在汩汩流出。
远处来人速度极快,此时已经看得清楚形势。风中只听他沉闷吐气,速度又增,这时即使已踏上干硬裂开的道路,也踩出深深鞋印来。
那十来人已完成包抄,其中两个滚地趟刀杀来,手中执刀那红脸男子眼尖,便直接削向两人持刀的手。正中。
于是“啊呀”两声,这两人只得弃刀反向滚回去,左手扶着右手,右手都是血淋淋的,好不狼狈。而另外几人瞅个破绽,全不考虑口噙哨子的一人,四五道兵器的冷冷光芒便递向那红脸汉子背后。
被围住的两个人都是一声大吼,红脸拿刀那人左脚支地,右脚便抵住地上一柄土制腰刀立马发力,将刀身往右后侧挑起,同时刀交左手,又从左侧向身后划出一道弧光;而含哨子的人弯腰正抄起地上另一把刀,身子还没站直,便死命向右横斩——毫无章法绝不蓄力、一往无前愚蠢透顶!
铛铛!铛铛!进攻几乎全部被挡下了,此时红脸汉子闷哼一声,左肩绽出血花来;含哨子那人手抖个不停、抖个不停,喘息踉跄着把刚没拿稳的刀,掉落地上,溅起几朵灰尘。
那十来人皆作咆哮兽吼!中间夹杂着受伤两人的惨呼,煞是渗人。正在新一轮进攻将起的时候,手抖的人想起身旁这汉子刚刚受伤的闷哼,于是腿也哆嗦起来了,不由得转头去看,露出他一张新秀稚气的少年面庞,只是这面庞已经是惨白毫无血色。持刀汉子感受到他这目光却没偏头去看,甚至眼瞳都不曾波动丝毫,只是也压低了声音训骂道:“拿起刀来!就是死,你也得拿着刀死!”
少年哆嗦得更离谱了,脸色居然又白了太多,可他还是听话地缓缓弯腰去捡刀。因为恐惧、紧张、刚才的脱力再加上别的什么,他感觉这腰格外的坚韧不屈,弯腰的过程慢得吓人,心脏则跳动得不停,眼看那刃口刚刚对缺了的大刀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好像还要几年十几年才能够得到的一样。
【啊,也可能是我只活过十三年所以感觉人世间最长最久的时间也就十几年吧……少年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时候还有瞎想的心思,瞧着眼前刀刃上缺口,还有新溅的血点……红色的血就像小叔的脸,小叔刚刚从军那时候经常就因为脸红被别人嘲笑,后来苦练一口刀,一根矛,在骁字营中砍刺无敌,人人都得称一句小青龙,既是正话反说调侃他天生的红脸,又是隐隐敬仰尊崇那武艺盖世义字当头的青龙偃月。小叔常在军中又寡言少语,这些事情还是爹爹说的……
现在小叔回家省亲,顺路带我投军,早先听爹爹讲小叔是武艺高强,心稳似冰,智转如轮,却不善言谈、金口难开……这一路走来除了将示警的竹哨绑在自己脖颈上之外好像就只说过一句话……
他说的是……】
“拿刀!!”
这次红脸的小叔已经一声暴喝,因为侄子的迟疑已经露了太多破绽,他已决心在侄子回神过来前舍上些体力,挡上几刀……
【这些剪径打扮的蛮子武艺全无,就凭野兽般的天性和走山穿岭的体力也想来占我便宜?
虽然一开始不按武功套路出招,滚地杀坐骑又让我左肩中刀,但幸好反应得快,那刀只是浅浅和皮肉打了个招呼,离伤着重要的筋骨,还差的远呐。在西北军中,就是轻伤换人死,重伤换死光!我做到过,这次也能做到,只是……这怂软的侄子让我碍手碍脚……
生死关头,由不得谁了。】
那声暴喝出口,红脸汉子就似乎放下了心防,进步沉肩,然后腰带肩,肩扯肘,肘压腕,腕拿刀,腰刀便舞动飞扬起来在少年和他身前身侧披出一扇铁墙,呼呼风声,刀光凛冽。
风,本就无形无迹……
少年听到暴喝声和骤响起的呼呼风声,咬牙弯腰闭眼朝腰刀伸手去摸,这冰冰凉带着的水是手上的汗,刺咧咧粘着的沙是让人清醒的痛。他骤然握紧刀柄,睁眼看去,双手用力要举起来就朝最近的敌人斩去——
然后他就和刚刚魔症时候的自己的腰一样,整个儿僵杵在那儿。
面前四五人都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小叔的刀花也不舞了就堪堪卡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不过没眨眼,小叔就反应过来向身后转去——身后虽然马尸隔挡着但是那蛮人却还一刀未发危险估计更甚——
少年这次的反应快了不少,他生硬地扭过半边身子向身后看去,还什么都没看到,就听见肉体落地的沉闷声音;再一看,那蛮人全倒在地上,剩下一人一身青衣站在他们面前。
这时他觉得背后冷涩涩的,日头虽然正,但是风总吹在背后,心跳声渐渐明朗起来,不,剧烈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听到心还是跳动在胸腔里,他又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感觉身体软软的,极端的不真实。
“有些还没死透的都补上一刀!”小叔说了第三句话,他看得出,有些死了,有些没死,有些没死透,虽然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杀人补刀鞭尸,无疑残忍,但是这世道,这贴着幽幽山岭边的这条古旧驿道,逼人残忍啊。
这时,青衣男人也挑起一把刀便走向马尸旁边几个人。
少年很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一具“尸体”,似乎是没死透,嘴鼻还在翕动,胸腔微微扩缩,胸口的撕裂爪痕透出血迹来。
而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这边,目光蛮横充满仇恨。【刚刚就是这个蛮人,手持刀兵沉闷号吼,伤了小叔,杀了运行李的马匹……若是再给一点机会会不会也杀了我?】
杀人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第一次杀人,尤其是在可以选择是杀还是不杀的时候。不是什么性本善救人一命七级浮屠的说辞,而是经过教化的自诩文明的人难以咬牙说服自己去承担杀戮背后隐隐藏着的罪孽和所谓责任。
【一个球状物体滚到我眼所能视的边界,湿热有腥味的液体溅了几滴到我的脸上……小叔在我身边,干了什么?他的话语好像还在耳边,现在耳朵内也嗡嗡的响,是说,是说……】
拿刀!
补上一刀!
死也要拿刀!
死也要补上一刀!
少年又咬牙又闭眼又吸气又屏住呼吸双手握刀便这么斜着划下去。
先是很大的阻力然后刺耳的摩擦声,再然后刀锋前一空,刀势,便一去不回。
宛若这年纪的天真。
————
“在下曹盛,这是舍侄曹骁,未请教恩人贵…尊姓大名”红脸汉子捶胸行礼,这时候可以看出他那红脸确实是天赋异禀,那青衣男人还了一军礼说:
“我姓韩。看年纪比你大点,喊我韩哥吧。”
韩哥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听哨子,你是骁字营的?”
见对方行的是捶胸军礼,说出“骁字营”这三个字,红脸汉子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中警惕,才敢偷眼打量救命恩人。
青衫草鞋,竹制斗笠,背后还有……一个鱼篓?
只是面庞上却绝无农家渔家为生计计的碌碌然,或者是太平年月文人故意粉饰而出的闲散。
能够证明“韩哥”同样出身军中的只是比他还强的悍然正气,浩然杀意。似乎刚刚的战斗才只是热身而已。
少年只觉得快被掏空了的身子里全是肮脏的血污必须要淘汰出来,刚这样想,路上吃的干粮便都吐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吐了个干干净净还在不断干呕,小叔嫌气味难闻怕恶了恩人,便要想法子遮拦一下,这时韩哥主动开口了,说道:
“看这天也是快要下雨了的,这孩子估计还得两三日才能缓过来,我家庄子不远,二位若是不急着赶路,收拾行李弃了这马匹,盘桓二日再启程便是。”
小叔看侄子这熊包样估计腿是软了,想到前面还有几十里路要走,而天色居然深沉了,干脆就答应下来。
正好可以打探下这南方山里凶恶野蛮的蛮子怎么白天也敢出来作恶。他看向“韩哥”,韩哥明显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但韩哥却不看他,反而看了干呕少年一眼。
那目光却不是落在侄子曹骁身上。
那目光深情而期待,有一种对未来的打量。
这时刚刚手刃十人杀气腾腾的韩哥不再像是画里的豪杰,反而像是年轻的父亲了。
【这目光怎么有点像身边这个怂蛋侄子刚刚出生那时候,我回家看到大哥的眼神?】
“不瞒你说,我媳妇就这几天要生产了,韩家庄周围这蛮子还真是不嫌命短。”快到庄子的时候少年回过些神来,可以深浅地走起来了,韩姓男人把二人的行李递给年轻军官,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
话音刚落,一道雷炸响,电光蛇舞,撕裂整个天空。少年惊得一怔,似乎是心虚被吓到了,脸色在雷光中映射出惨白痛苦。
而庄子里突然就喧闹起来,几人又听得到有婴孩啼哭,洪亮激昂,要攀比那天上雷。
韩哥面色一变,丢下一句“今天是十九日”,两步一抄,便无了踪迹。
红脸汉子被韩哥这身法轻功步伐唬得一愣,一惊,同侄子一般,拎着行李傻傻看着,看着,慢慢开始仰头看天,直到耳中那婴孩啼哭,盖住雷鸣。
韩家庄,按生辰起做小名的十九,出生这天,正是武朝立国,七月十九;当时和他有联系的,不过一场求之不得的大雷雨,一次有惊又险并无大碍的小规模遭遇战,和一个时代名将后来记得清清楚楚的,第一次杀人砍头。
而更后来,当时苍白的少年苦笑着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第一次亲手杀人,还是因为韩十九,或韩松,才记住七月十九的日子,反正不会是因为武朝这个骤然兴盛,强横如斯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