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我真想和她一起走,再加上投资的餐厅血本无归,男友又不体谅,我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没有母亲陪伴我如何度过。每次和男友争吵,问题总会绕回金钱这件事上。当初,义无反顾地帮助他两年,所有资金、生活费都是我在支付,而他两手空空无愧地接受帮忙,甚至说出“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可没有求你。”这样的话,教我如何能接受?所以,我一天到晚和他吵。有一次,吵得不可开交,他不发一语开了车子就想走,我就不顾一切将身子挡在车子前面,大叫:“你要走就先把我撞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要到地下陪我妈。”
现在,回想那一段时光,真是混乱、狂暴,我也不想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了!在我开始接受医师的心理治疗后,事情总算有了转机,我开始回顾自己和母亲的关系。以前的我,无知地以为世上的所有母亲都是这样在教育子女的,殊不知这种过度保护子女的方式,让我面对失落、沮丧和失败时反而不知所措,现在的我(四十三岁)才要学习如何面对人生中的起起落落。而其他人,早就在年轻时就学会如何克服这些难关了!记得医师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至今都让我受用无穷,他说:“家莉,其实你的忧郁症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你看,因为你的病,你才有机会重新检视你的人生,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没错!我的人生因为忧郁症而不同,我的人生四十三岁才开始!
和一般人印象中忧郁症患者相反的是,有些忧郁症病人从外表上来看很难让人想象会有忧郁症。因为状况好的时候,他们可以在人前活泼开朗,说话滔滔不绝,表达能力极佳,甚至在工作上也表现得积极进取。但是,一旦发病,就是任谁也无法将他们拉出忧郁的泥沼。
家莉就是其中之一,她刚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时,说话滔滔不绝,也不承认自己有忧郁症,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是因母亲的去世才会心情不好、情绪沮丧。然而,虽然她表现得活泼开朗,从她的谈话中,还是可以知道她内心的混乱和不安。治疗初期,我先了解她的生活背景,让她尽量地说,把所有的积怨、不满、哀伤都倾吐出来。这是心理治疗的第一步,在还未了解病情及原因之前,不能也不需急着给予建议。但是家莉可不这么想,她急着想要知道答案,急着要求我给予立即的指引和建议,“你救不了我的,我看你的程度,还要回学校再进修!”当事与愿违时,她就曾经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听完她的指责,我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从中分析她的个性,这让我找到关于治疗她非常有用的题材。
在心理学上有所谓“延迟满足”的观点,成熟的人格中具备有延后需求被满足的能力,即想要得到的欲望可以等待。我们常在儿童及婴儿的身上看到无法延迟满足的例子,小孩子想要得到玩具或关爱会立即吵闹,非马上要到不可。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学会了等待的必要性。或许家莉过去的生活被过度保护着,她完全不懂得等待,因此才会以吵闹、激烈的方式来获取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所以她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等待。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家莉逐渐认同我的治疗方式,我们之间也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和互动,有了信任的基础,我所说的话也较能被接受。我常对她说:“家莉,如果你情绪不好,想找人倒垃圾宣泄的时候,你暂时忍耐下来,不要立即对男朋友发泄,等到下次看诊时,再一股脑儿倒给我吧!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做垃圾分类呢!”现在,她比较可以隐忍自己的情绪躁动,也清楚男友不是母亲,也不是医生,不可能无止尽地包容她的无理取闹。
在治疗的过程中,很明显地,我感觉到家莉把对母亲的情感投注转移到我身上,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移情作用”(Transference)——病人将过去熟悉的情绪经验重现在治疗室中,并投注在治疗师身上。这是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观点,但是他认为“移情作用”会是心理治疗的阻力,移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Fantasy),必须将之导正回到现实。事实上,后续从事精神分析的学者已经对移情作用持较正面的看法,从移情的本质,可以深刻去体会病人与过去重要他人的关系,理解病人如何与亲近的人互动,这种情绪交流往往比言语来得更贴近病人的真实状态。所以,治疗师必须敏锐地去察觉病人的“移情反应”,借此来帮助病人理清他的情绪经验。如此,生命才有机会重新整理,在混乱的生活中理出一个头绪。
除了病人对治疗师的“移情作用”之外,治疗师本身也会因此而有相对应的情绪产生,即所谓的“反移情作用(Countertransference)”
。治疗到一定的深度,病人在治疗师身上引起的“反移情作用”,甚至可以触动治疗师本身早期很重要的情绪经验。这时,治疗师就必须很小心,因为任何本身的偏见都有可能让敏感的病人察觉到,进而引起负面的影响。这也是在欧美的国家,一个心理治疗师的养成,都必须包含被分析及被治疗的经验,以期尽可能去除掉治疗者本身的偏执(Bias)。反之,治疗师若能够好好运用“移情-反移情”的微妙互动,甚至从自己的反移情中,去察觉病人过往重要的情绪经验,并同理病人的情况。让病人不再感受到和外面环境(治疗室外)一样的对待,那么治疗的效果就产生了。
以家莉为例,因为我的包容和倾听,让她觉得就像母亲对待她的方式一样,很自然地就将所有的情绪一如往日般地宣泄出来,并期望我像昔日的母亲一样包容她。如果,此时我对她的哭闹一如常人的反应——反感、无法接受,那么就是重演她的负面经验,这和她在外面世界所得到的对待是一样的,她又何必来此治疗呢!这种治疗是无效的。但是,假如我完完全全地像她的母亲,对她的依赖及无理要求照单全收,那也只是加强她不成熟的一面,让问题继续存在。
我会让她依靠,而非依赖;会给适当的建议,而是在倾听及全盘了解之后。唯有透过在治疗室中,不断重复发生不同于在外及过往“够好(goodenough)”的经验,时间久了,病人便会将这个正向模式内化(在内心里消化吸收),进而有能力去调整自己、改变自己,体认到唯有自己改变,外面的世界才会跟着改变,并将此正向经验运用于外在现实社会。
一旦家莉信任我,觉得我能带给她安全感与信任感,那么我说的话对她就有分量,也能发挥效力,此时就进入治疗的第二阶段,协助她将过去的人生整理清楚,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如何被情绪影响着,不管是好的坏的。再进一步地了解之后,接纳就变得容易许多,以往的狂乱与不安似乎就不再那么莫名其妙,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找到问题源头便可逐渐修正行为模式。
现在她明白,母亲不再是她的世界中心,没有母亲可以依赖,一切都要靠自己。另外找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来依附,并不能解决问题。以这个态度来面对社会的现实,方可开启新的人生,也才有可能与他人和谐相处。
经过一年多来的心理治疗,我自认最大的进步就是我已学会避开自己的情绪风暴。一旦我情绪上来,危机意识跟着产生,危机意识让我警觉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很有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也许我又会再度伤害我自己或殃及旁人。因此,在这段期间内,尽量避开所有人,回绝所有和人接触的机会,让自己独处,偶尔也遵照医生的建议,洗洗三温暖、泡泡温泉,或唱唱KTV,转移注意力。每当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忍耐,再见到医师,便迫不及待把这段时间以来的情绪倾吐出来,此时医师一定会对我说:“家莉,你酝酿很久了对不?”“酝酿”是医师对我这段期间的称呼,我非常喜欢这种说法,他不说发脾气,不说发病或其他,而是“酝酿”,含有沉淀的意味在里面,沉淀正是我所需要的。
在我这把年纪才来学习如何爱人、如何被爱,以及如何维持亲密关系。我知道这样走来一定格外辛苦,我也做好心理准备,谁叫我的人生是倒过来活呢!我在年轻时把未来的福都享受完,当然现在就得吃吃年轻时该吃的苦,毕竟这是人生必经之路,我也无法幸免,我势必也得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