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他也只能这么做。等到他十一岁时,或许是开始发育了,或许是看了色情书刊,他开始对我性侵害,也就是强暴我。那时我才八岁,无法反抗,也无处躲藏。每天,祖父离开家之后,就是我的噩梦的开始。我战战兢兢等待行刑,就像死刑犯等待枪决一样难熬痛苦。
那么,我祖父呢?难道都不知道吗?我祖母呢?她也不管吗?直到祖母死去我都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自从搬离祖母家后,我就不再和她说话了。相较于祖母,祖父是比较疼我的。但是他能给我的帮助有限,他常不在家,外出去农作,大部分的时间只剩下我和他们祖孙二人。
祖父在死前,把我叫到病榻前,哭着跟我说对不起,“阿玲啊,阿公对不起你,阿公知道哥哥欺负你,阿公没有保护你,对不起你。”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原来……再多的对不起也挽不回我受的伤害,再多的对不起都已太迟了。
一直到五年级月经来时,哥哥对我的兽行,才告一段落,但是我呢?我的人生就这样毁了,直到高中毕业离家工作之前,我仍旧生活在恐惧中,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只要我和哥哥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挥不去恐惧害怕的情绪,每天晚上不断起身查看房门是否锁得牢靠(这时我已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这个习惯至今还在。
我的童年让我没有未来!
童年的贫穷、匮乏和遭受性侵害的经历是玉玲生命中的重大创伤,像洪流一样不但冲垮了她的人生,也淹没她的未来,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必须接受的事。这样的事实无法被改变,所以就无法被忘怀。“在不当的时间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是很多忧郁症患者都有的类似遭遇。通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幼小的心灵上,算是很“失控”的,很难去消化理解的,它直接的影响就是对生命变得很不确定、不安全,原本稀松平常的事情变得无法掌控,“活着”最后变成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所以接受事实虽然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但是光是这一步就让人很难踏得出去。
和玉玲一起把快要将她淹没的洪流尽量疏导到另一个方向正是我要做的,让这股洪流不在她心中造成危害,不让她灭顶。
我所谓的“一起”,是指医生和病人在长期的看诊下所建立的信任关系,病人可以在医生面前呈现脆弱的自我;医生对病人也有相对应的支持。玉玲过去极度匮乏的生活和性侵害的阴影,让她的人生出现巨大的空洞需要填补。她不断用物质来填补,如果纯粹以达成目标来评断成就的话,那么她在这些方面无疑是成功的。她身穿名牌衣服,手拿LV的包包,戴肖邦表。同时她也需要大量的关爱,家人的、医生的、男友的。她长相清秀,很轻易就能获得别人对她多付出些关爱。
对于玉玲的心理治疗,我以倾听、支持和包容为主。我不需要对于她介入别人家庭的行径多作评论,因为她已经给自己过多的负面评价。稳住病人的情绪,使其冷静下来,有时比实时治愈来得可行,对重症的患者而言尤其重要,因为他们并不能在短时间内痊愈。因此在治疗过程中稳住病人的心情,使其不至于做出过于激烈甚至伤害自己的事,远比只求痊愈还要来得重要。
尽可能地接住她所有的创伤经验并稳住她的情绪,而且让她明白,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能被包容,即使问题已严重到要自杀,医院永远是她可以退回来休息的地方。
心理治疗就是要发生不一样的事,要和外面世界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包容和支持。许多病人在人前强颜欢笑,其实内心忧郁得要命,这种伪装其实是为了符合社会期待的正向和乐观,以避免招致责难、歧视和不必要的误解。这就是英国着名精神分析师D.W.Winnicott所谓的“假我(falseself)”,一种源自于婴儿期的自我结构,在最初的母婴关系中,当母体无法体会或满足婴儿的需求,婴儿为求生存而去迎合母体的期待,形成另一个被期待的自我。但是在医院中面对医生,他们可以去掉伪装以真实的面目让“真我(trueself)”呈现。无意识的思考、刻意的疏离、情绪的宣泄都可以不再受到责难。没有了责难,他们就可以不用时常觉得罪恶与愧疚,忧郁的心情于是减轻。
医生若是和其他人一样,在病人忧郁时劝他想开一点,在自杀时指责他的懦弱不是,那么,他就不必到医院来了。他在社会、家庭中都可被同样地对待。来医院治疗就是要发生和外面不一样的事,产生不一样的经验,重新建立对自己或他人新的认同,治疗才会奏效。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生活太过于贫穷匮乏了吧!现在的我对物质生活有着莫名的执着与狂热,唯有金钱才能带给我安全感。
别人的人生目标可能是爱情、健康及事业,而我的目标则是名表、名车和房子。前两项我已经达到了。
说起金钱,让我想起一件永远都无法忘怀的往事:现在我的皮包一打开就有一整排我每天出门前必定仔细整理排列的信用卡,没有普通卡,只有白金卡和金卡。看到这些卡片让我产生无比的满足感和安全感。但是,想当初我要办生平的第一张金卡是多么辛酸。那时我身上有辛苦积存下来的存款80万,离办金卡的门坎尚差20万,我央求诚哥帮我存20万到我户头,卡一下来便原封不动还他,不少一毛钱。他不但不帮我这个忙,还说了一大堆道理,说什么办卡没有用处,这只是商业营销伎俩等等的说词,还说他自己连一张卡都没有。谁知道就在我整理他的衣物时,发现他的皮夹子有两张金卡,一张是他自己的,另一张则是他老婆的。我心中五味杂陈,当场泪如雨下,不但觉得自己被骗了,也有种被抛弃、玩弄的感觉。我当面质问他,他在恼羞成怒下把那两张卡剪成对半丢入垃圾桶中。我呢,则在诚哥走后,拾起这两张卡的碎片,用胶带黏好装入信封袋中,并写下一张纸条一起装入信封中,收放在抽屉里作为永久的纪念,也提醒我自己“我一定要办金卡!”,这正是我在字条上所写的字。
我对“那女人”(我都是这样称呼诚哥的老婆的)的嫉妒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说是嫉妒,其实还混合着些许的羡慕和不满。
她有房子、有名分、有家庭、有存款,而我什么都没得到。不但如此,她还三番两次打电话给我,无所不用其极地想逼疯我。到目前为止,仍然每天打电话来“问候”,以前还会尝试换电话来逃避她,现在我不换了,索性将这部电话作为她的专线,我让她成为我生命中的固定存在者吧!她骂我,我便讥讽她,有时还故意让她发现她先生在我这儿,好气气她。
医生提醒我,这是自我虐待。但是,我就是不甘愿就这样放弃,就这样认输,我要和她斗到底,我承认这是病态的举止,我也发觉每当那部电话响起,我仍有一丝丝的期待,希望她这次打来不再是辱骂我,而是愿意接纳我,和我和平共存。
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男士的角色完全被边缘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人理会这位男士所扮演的关键性角色,两个女人彼此都在争一口气,争得你死我活,正牌老婆把在婚姻生活中所受到的冷漠和不满全出在玉玲身上,而玉玲也会把积压过久的情绪,借由两人的争吵发泄出来。她们这种看似永无宁日的争斗,却成了彼此互相宣泄的出口。我曾经试着劝玉玲放弃这种纠缠,摆脱三角关系,试着放自己一马,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但是她就是要争这口气,这口气对她而言太重要了。
我仔细想想,对一个曾经受过伤害又经历极端匮乏人生的她而言,这口气或许正是支撑她延续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她情绪宣泄的出口。这正是玉玲的个性。而她的个性,导致她会做这些事,甚至走上绝路。知名的心理医师大卫·夏普洛(DavidShapiro)曾经针对个性做了一针见血的解释,他说:“认知创造了个性。”要玉玲骤然放下这一切她所执着的东西并非易事,即使是对她自己具有极大杀伤力的事,她也会照做,因为偏差的认知导致极端的行为。这不是靠三言两语的开导就能改变的事实,唯有借由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来改变她的认知模式,从而让她自己自发性慢慢改变自己的个性和行为,这就是心理治疗的精髓。
每当我在会谈室里哭得稀里哗啦时,医师总是耐心地等我哭完,再鼓励我往下说,虽然我要说的话他可能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即使是一些情绪性的字眼和对治疗毫无帮助的话,但是他还是听我把话说完,再给我一些建议。我明白,我想医生也知道,到目前为止,药物的治疗或心理治疗仍然没有办法把想要轻生的念头彻底去除。这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对我的帮助虽然是缓慢渐进的,但是却给了我心理上莫大的安慰和安全感,就像医生常对我说的,只要我觉得有住院的必要,他都会尽量安排。我的能力和勇气还没有大到可以克服我的病、我的过去,但是我知道,永远有个地方可以抱怨哭诉,我也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玉玲的创伤是长时间堆积造成,因此她所受到的打击也特别严重和深沉,这种巨大的创伤经验不是短时间可以修补弥平的。既然伤痛是长时间造成的,疗伤止痛也需要长时间进行。我并不期望,她能在短时间就全部忘掉过去,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目前我只能够陪着她走这段路,让她累积过久的情绪有所宣泄。在情绪宣泄完之后,从旁辅助她整理过去的人生,并慢慢生活在“现在”,进而想想未来。如果过去在她心中的分量慢慢减轻,现在和未来的部分逐渐加重,那么她就可以走出她的牢笼、她的忧郁了。
D.W.Winnicott认为“真我(trueself)”要呈现出来,需要“够好的母体(goodenoughmother)”能够感知婴儿的需求,让婴儿在其中滋养形成好的自我结构。在治疗上,也就是治疗师必须提供类似“够好的环境(goodenoughmilieu)”,让病人“假我(falseself)”
的防卫机转可以松懈下来,真实的自我得以在不扭曲的状态下,重新整合。
“够好的(goodenough)”意味着治疗师或是治疗情境的营造必须以配合病人的原始呈现为主,就像玉玲这个个案,大量的情绪背后隐藏的是无比的匮乏与空虚,两者都必须有机会呈现出来、表露出来,在治疗的过程中不但尽量避免道德或价值的评断,而且必须适时地给予支持与包容,让病人渐次地形成“够好的(goodenough)”经验。
好的经验透过长时间治疗关系的累积与验证,可以慢慢地内化到病人的自我里面,形成结构的一部分。就像玉玲渐渐体会到医院是可以退避的地方,因为那边有医师会尽可能包容她、支持她,那跟她以前在社会上的生活经验是如此的不同。这种经验她逐渐可以放在身边,支撑她面对生命的苦痛,因为她知道万一不行了,还有地方可以当避风港。
治疗的后面阶段,就是她慢慢地学到,这个避风港是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也就是当她学会自己放过自己,并对自己好一点的时候,就像治疗师对她所做的一样,或许那时日子就不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