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之所以得名,常见的说法是因为四条江河。一是岷江,二是嘉陵江,三是沱江,四是金沙江。一言以蔽之,都是上游长江。云顶山在沱江畔的四川金堂县赵镇,因为千百年来的“云顶日出”胜景而得名。登上云顶山俯瞰沱江,江流九曲,水势宏伟,森林葱郁,气象万千。云顶山下的一段沱江,又称“沱江小三峡”,峡长10公里,两岸绿峰对峙,江水澄净。近日白露时节,我们来到这里,只见夏秋之交,水色清明,垂柳沿岸,细竹横斜,渔船悠游,白网轻扬,鸥鹭信步,蒲苇飞花。
此时此景,无论是从钢筋水泥丛林里钻出来透气的人,还是天涯沦落人,最适合唱的一首歌,莫过于邓丽君的那首《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这是一首爱情歌曲,唱歌的歌神邓丽君一直在逆流而上地追寻,追寻到了天涯的泰国清迈,也一直没有获得爱情,不幸出师未捷,红颜凋零,令人惋惜。我在台北邓丽君墓地去过,虽然阳明山上只留下衣冠冢,人们对她的怀念是永久的。我当时的感受是“唤醒苍生十亿梦,难留爱痕在人间”。可能历史就是这样,无论在茶马古道上还是在任何地方。
现在我伫立在沱江之畔,杨柳岸晓风拂面,遥望在水一方,我想邓丽君其实不用远去异国他乡追爱、醉梦、招魂,当年的她,如果真有机会,来到这养育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长江之滨,轻轻地哼唱一首《在水一方》,与心爱的人牵手同上兰舟,惊起一片鸥鹭,她的爱情和命运可能会是另外一种境界。
“蜀江水碧蜀山青”,人在沱江小三峡,自会佩服伟大的白居易留下的这七个字。渡船在碧色沱江水面穿行,白鹭远远近近地飞过来好奇地探头探脑。极目远望,高大的四川红岩绝壁雄立千仞,断层叠叠,仿佛巨人的肌肤纹理,撼人心魄。硕大苍翠的柏树树冠,绿烟扬尘,蔽人眼目。夹束河道的两山将绿色地毯一直铺向天边,连接着淡蓝的天幕,再牵手悠悠的白云。太阳用它万丈的巨手,不时地轻轻撩动着这一切,就像一位新娘,轻盈浅笑地撩动着自己的婚纱。我知道,这一条灵动的绿带,经过长江一直牵到太平洋。这正是古人诗中的“湛湛长江去”,“春气感我心”。
一笔难写两个“沱”字。中国茶当中的“沱茶”,但凡喝茶的人都熟悉。但是这“沱茶”的来历,知道的人不一定很多,说法也各自有异。其中一种说法和四川的沱江有关。云南大理是茶马古道和早期的古代南丝绸之路“蜀身毒道”上的一个茶叶集散地。据徐霞客《滇游日记》记录,过元宵节时僧侣邀请他品茶:“宏办诸长老邀过西楼观灯……楼下采青松毛铺籍为茵席,去桌跌坐,前各设盒果,注茶为玩,初清茶、中盐茶。”至今,在大理民间,每逢年过节、生辰寿诞、男婚女嫁、宾客临门,人们均要以传统饮茶方式款待“三道茶”。大理的“沱茶”,有一种说法是古代大量地将这种茶运往四川沱江,经长江输往中国各地,由此有了“沱江水,大理茶”之说。上千年过去了,由于中国茶文化精深,茶历史悠久,沱茶起源的解释,难有定论。不过还是有资料证明沱江经过水道连接四川宜宾,宜宾与云南接壤,沱江与茶的关系,与茶马古道的关系是可以肯定的。
“沱江小三峡”之滨的云顶山,是中国着名的古战场之一,地处龙泉山脉中段,上有慈云寺,始建于南朝齐梁。在中国历史上,云顶山为宋末八大山城军事防御体系之一,是着名的抗元城堡遗址。云顶山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南宋在此筑城,宋元战争中,历经多次血战,坚守15年,终因粮尽而失陷。现存城门8座及炮台、军营、天池、水井、岗亭、水军码头等军事遗址。
鸟无声兮山寂寂。登上云顶山炮台城墙,仿佛登上了八达岭长城,唯有不同的是燕山难生乔木的苍劲雄浑,变异为龙泉山的松柏林立苍翠秀丽,杜甫描写古战场的:“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如在眼前。我手扶云顶山的战墙箭垛,脱口而出:“北有八达岭,南有云顶山。”
在中国历史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即使是在茶马古道上。茶是文,是和平,是融合,是交流。马是武,“车辚辚,马萧萧”,马是战车,是征战。中国历史的特点之一就是“马背上得天下”,朝代的更替主要依靠战争,历代的马匹交易主要是用于建设骑兵。宋代步兵和蒙古骑兵对垒,这就决定了最后的结局,即使借助山势险峻,箭楼高垒,也和八达岭的万里长城一样,难以抵抗当时先进的“箭骑”。“箭”是当时打击点最远的武器。“骑”在当时是进攻速度最快的战车。最关键是当时的南宋朝腐败横行,盘剥太过,已经丧失民心,难以获得民众的支持,所以坚韧的宋兵在依靠沱江防线和云顶山要塞防守了15年之后,终于败北。
古代的历朝虽然都是依靠战争改朝换代,但事后的封建帝王又不长记性,必定重蹈前朝的“极享奢侈,劣于待民”的覆辙,所以云顶山军事古堡失陷,绝非“宋兵英勇抵抗,弹尽粮绝,元军善骑射”之类可以解释的,自有其更深沉的原因。历史上的着名文人苏东坡、黄庭坚、陆游游云顶山时都留下了珍贵的诗文,抒发感慨。我等凡俗之辈,来到古战场,更多的是观览古迹,寄情山水,品味禅茶了。
沱江自古盛产鲢鱼,名闻巴蜀。到了沱江小三峡,必定是要品尝沱江鲢鱼的。金堂人也能够会意,专门在江边建成了吃鱼的码头餐厅。一行人马在一处柚子园里坐下,头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青涩果子。不一会儿,一大盘家常鲢鱼就端上了,还有一盘“黄辣丁”(一种小型河鱼),再加上一盘土鸡烧土豆,几碟时令菜蔬。这样一来,水里游的,山上跑的,土里长的,就都齐了,在这沱江畔的果林间,村姑掌厨,那滋味当然是以川味的麻辣为主,滋味的确美妙。
每人面前的青花白瓷杯里,泡着一杯四川花茶,杯中的茉莉花飘出的香味和院子里花盆里茉莉花的香气混在一起,令人难分真假。这时我想起茶道里有一个识别真假花香的不二法门:假的香精茶初泡时异香扑鼻,再而衰,三而竭。而真正的茉莉花烘焙的花茶,香气屡泡屡香,与茶叶共存亡。这其实也和世间万事万物同理。茶能通禅,禅能通神,最终能通人心,看来不假。如果要是用沱江水泡沱茶,那肯定更有味道了,会生出更多的茶道来。
正吃着鲢鱼,突然间天摇地动,惊骇众人,呼声四起。大家以为是地震了,因为在吃午饭的一个小时前,汶川又发生了有感地震。此时定睛一看,发出剧烈震动的不是地下,而是盘子里,莫非是大鲢鱼复活?不是的,是一个翠绿大柚子从枝头上掉落下来,直奔进鲢鱼菜盘里,红辣的作料飞溅到了人们的脸上,身上。待满座人醒悟过来,突然对视着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有人笑曰“满堂红!”“满堂红!”
茶马古道有千江,千江各自月不同。我想,应该寻一个清静的日子,早上兴致勃勃来到云顶山观云顶日出,然后在慈云寺俯视蜿蜒的沱江,醉饮禅茶,到黄昏薄暮时,到江上数渔火点点,对愁而栖。直到月上东山,江月邀人,再泛舟饮酒,像苏东坡那样:“不知东方之既白。”
人生愿景的实现,生命的延伸,不在天涯,而在当下。
真的,中国西南的茶马古道人,不必羡慕阿尔卑斯山人。邓丽君也不必远走泰国清迈,到茶马古道的沱江小三峡定可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