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哥叼着小烟说,这地儿啊,叫墨竹工卡,松赞干布就出生在这里。末了加了句,松赞干布晓得不,缔造了吐蕃王朝,还娶了咱们的文成公主,打那时候起,西藏这地儿就开始信奉印度佛教,在那之前这边的人信奉苯教,而佛教在这儿流传开以后,藏族同胞才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好斗。我们集体拍马屁称赞范哥知识真渊博,逗得这位壮汉有些害羞。
车子在日多检查站停了下来,范哥提醒我们想撒尿的赶紧去撒尿,他去领限速单。
跟老钱进洗手间的时候,发现墙上贴了几张寻人启事,日期最近的是2012年8月17日,三个大哥开了一辆越野车途经八一至波密到然乌方向中途失踪。我俩各自用手机拍了照,帮忙发到微博上,算是多一分希望吧。这路还没走多远,各种信息都在不断提醒我们,前路危险,请慎行。
皮卡开出日多,路变得开阔起来,范哥告诉我们,再有个二三十分钟,就要过反走川藏线的第一个雪山——米拉雪山,海拔五千多米。等过了米拉雪山后再开出几十公里,大伙儿就要分手了。我心里隐约有些不舍,繁华都市里早已没有的这份随缘平常,在这里有。
正想着,吹进来的风越来越凉,我赶紧关了车窗,才注意到远处的雪山,山顶的云彩更像是浓雾。范哥说,马上就到米拉雪山山口,上去前停车让你们拍个照。
山口布满了经幡,山风强劲,几个与牦牛等身的铜像供奉在大石头堆砌的平台上,一座一人高的山石上刻着几个大字——米拉山口,海拔5013米。山口聚集了几个骑行的哥们儿,问他们从哪里来,哥们儿表情自豪地说,成都。
我几步跑回车边,让范哥稍等我几分钟。转身又跟刚才搭话的驴友借了他的山地车,一溜烟沿着来路骑了下去。那速度,那山风,那景色,那感觉,我心里所有的豪迈都喷涌而出。
我感觉脸开始泛红,不敢多跑,刹车掉头开始往回骑,骑了没几步,感觉难如登天,手脚开始不听使唤,我才理解,什么叫上气不接下气。每行一米,都异常艰难,仿佛身陷泥潭中,无穷的阻力压着我往后倒退,几欲晕过去,不得已开始推着车子往上爬,后悔爽过了头,为什么要骑这么远才停下,其实山口就离我两三百米远,山口排房砖头的水泥缝都看得见。妈的,我“高反”了。
老钱打来电话,问,你怎么这么磨叽,还不赶紧过来,车子要走了,要不把你扔在这山上。我不好意思说为了逞能“高反”了,只说马上马上,就在车后面。
还好我毅力尚坚,愣是把车子推到了米拉山口那山石旁边,挺直了腰,压住气喘,让身边的驴友给拍了张照片。
坐回车上的时候,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模糊地听到范哥说,都告诉你不要跑动,要慢慢走,不听话“高反”了吧。见我没反应,也就不再说了,其实不是我不想答话,是连个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再往前行,路的右边就是悬崖,但崖底便是清晰的小小草原盆地,看到对面公路犹如一条白色丝带嵌在斑驳陆离的山底,一直就这样沿着山底草原峡谷伸向远方。在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顶,离天那样近,感觉云彩就挂在腰间,只是太沉了,坠得我险些“高反”,只得慢慢走远,像放风筝一样,把它们放回天空。
我跟范哥说,哪天您到北京,兄弟一定请您好好喝一顿,去后海喝,去三里屯喝,烤鸭、卤煮随便您吃。
老钱接话说,到成都,到南昌,我包了,随便哪个夜店,我都熟悉,啤酒一般都是我供的。
范哥连声说好的好的,接着说道,我过个五六天准备开车回成都办事儿,你们那个时候大概会在哪里,不成我接上你们再一起走。
老钱坐在前座最舒服,本来懒洋洋地斜躺在座位上,听到立马坐直了,嗓门蛮大地问范哥,干吗还要等个五六天呢,今天干脆一起走算了。说完使劲儿别过头来,朝我眨巴眼。
我也朝前探头说,是啊是啊,咱们今天一块儿走,晚上还能一起喝酒。
范哥依旧开着车,叹了口气说,我得把我的狗接回来,我那只藏獒还在山上藏族朋友家里呢。一车人眼睛再次放光,七嘴八舌地开始问各种有关藏獒的问题。
范哥说他的藏獒生病了,得了气管炎,不会说话了。我们几个听着乐,问咋说不出话来了。范哥一脸得意地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吧,普通的狗是从嗓子里发音,而藏獒发声是由丹田,通过胸部振动发出,一旦说不出话来,那就肯定是里面发炎了。我前段时间看着不对劲儿,都不进食了,才赶忙开车带它去到山南那边,送我藏獒的那家牧民那里,他们自己会医藏獒。范哥说话的时候一脸高兴,一看就晓得他那只藏獒应该问题不大。我们听着倒是觉得蛮新鲜的。
我说这边的藏獒都说好,您那只能值多少钱啊?范哥深吸了口烟,一脸神气说,我这只没花钱啊,当地藏族朋友送我的。我那只藏獒的爹是当地有名的獒王,曾经北京那边来人开价三百万人家都不卖,倒不是钱的事儿,因为藏獒也是牧民家庭的一分子。再说了,现在牧民也不怎么缺钱,人家家里单牦牛就有个百八十头,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万,这还不算其他牲畜。所以一般给多少钱咱都不卖。
老钱在前面不停地骂我俗气,我自嘲道,北京待习惯了,看啥老提钱。说得范哥开车哈哈笑,帮我解围,说,真正的藏獒不是钱能买到的,草原上的藏獒能分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做了坏事,你身上的那股子味道,獒能闻出来。我们连说不相信。
范哥有点恼,解释说,之前我一个不是很熟的朋友,说是进山玩来着,补给用光了,想到我们矿上借点补给,结果那家伙刚进院子就被我那只獒扑了上去,要不是我死命拽着,那哥们儿至少得少块肉。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儿是偷猎的,还经常偷牧民家的牛羊,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儿,你还敢说藏獒分不出好坏人来?说得我们连说信了信了。
范哥以为我们不相信,不顾道路危险,撒开方向盘给我们掏出一大堆照片来,说这就是我那只藏獒,从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牧民家里牵来的。当时他们家孩子得了阑尾炎,我们给帮忙开车送进拉萨救了孩子一命,他们看我真喜欢才送我一只。
看着照片中的那只藏獒,高大粗壮,像头小狮子,但长相憨憨的,刚睡醒似的,脸上有道很明显的疤痕,从眼睛那块儿延伸到鼻子。
我们问这只藏獒怎么鼻子上有道疤?
范哥淡淡地说了句,哦,那道疤是上年在山上,它跟两只狼打架伤的。一语惊死一车人,我们都以为这种事儿是传奇,没想到他能遇上,赶忙问到底咋回事。
范哥说,上年冬天山上下的雪大,估摸着狼不好找食吃才窜到矿上的。小年前一天,我们从山下牧民那里买了三只羊,让工人连夜一气全都宰了,从下午一直宰到夜里,完事儿就挂在工地院子里了。大冷的天儿,冻上一晚上准备第二天用大铁锅炖着吃。半夜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我拉开帘子朝院子里一看,隔着十几米远,就看见四只青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儿盯着我这个窗户。那狼精得厉害,就躲在阴影里,要不是那绿油油的眼睛看得你心里发毛,你压根儿就不知道那是狼。
我们听到这儿,心说碰到狼就已经算是新鲜事了,难不成藏獒还真能咬死狼,于是瞪着眼睛问,那你家藏獒呢?
范哥说,你别急啊,听我说。我起床赶紧穿上衣服,开始叫人。工人的宿舍跟我就隔着一堵墙,我在屋里一边使劲儿地砸墙,一边跟他们喊狼来了,狼来了。听见那边应声后,我摸了根棍子就走到院子里了。我家藏獒本来正站在我门口,颈毛竖着跟针一样,也不吼,也不叫。我以为它害怕,谁想我刚一出去,它就一下子蹿了过去,一眨眼就把一只狼给拽了出来,那是咬着脖子给生生拽出来的!另一只狼就上去扑我家藏獒,我一看不行,怕藏獒受伤,拎着棍子就上去了。那只狼一看我也上阵了,嗖一下就跑没影了。等我跑到跟前的时候,就见我家藏獒死咬着那只狼的脖子,我让它松口才松口的。
这段话范哥是一口气说完的,烟头烧到手指才一下甩手扔出窗外,脸上的得意劲儿都快把嘴角翘到天上去了。
我们稍微有些不相信,很好奇地问,那狼就这么一下子完蛋了?感觉也太轻松了,好歹是只草原上的野狼啊。
范哥听我们怀疑,把头一扬,语气加重了许多,喊道,那还想怎么着,就那一口,咬准了咽喉,很清脆地咔嚓一声就断了。咬死狼以后,这家伙儿还跟没事儿似的,走到我跟前来蹭腿。我开始以为它头上的血是狼的,清洗的时候才看见肉都翻出来了,可把我心疼坏了,杀羊的那个工人被我整整骂了三天,后来想想这事儿也算是意外,我这藏獒好歹干死了一只狼,对吧。说着,他乐得嘴里哼起了小歌。
我们傻乎乎地问,这个杀狼是犯法的吧,那只死狼怎么办了?
范哥剑眉一竖,说,那狼是咱家藏獒咬死的,啥都没留,挖了个坑埋了。
旁边的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极其兴奋,拍着范哥肩膀问,那你过年回成都的时候,没带着这只藏獒回家,让你哥们儿瞻仰瞻仰啊。
范哥哼了一声,说,如果我哪天离开西藏,绝对不会带着这只藏獒走。它就属于这里,真要带回了城市,咱城里卖的那些牛羊肉,它还真吃不惯。它生在青藏高原,也该终老在这青藏高原,咱们出门是为了赚钱养家,没必要让它也离开自己的故乡,你说对吧?
我们几个没想到范哥爱狗爱到这种地步,车上的小姑娘面儿上挂不住,脸色有点儿泛红,坐在后面老实安稳起来。范哥可能感觉没把话说透,继续说道,你们不要只看到藏獒的凶猛,觉得很好玩,它的凶猛从来都是为伸张正义、保护弱者,还为了作为一只藏獒的尊严,这种高原动物身上具有同我们人一样的尊严、责任感和忠诚。我们人有人性,獒也有獒性,只不过现在就是人性赶不上獒性了。
哥儿几个当时听范哥讲完这段话真有点儿犯傻了,感觉自己的思想觉悟还真没上升到范哥的层次,更没想到中国的“矿老板”思想觉悟还真不算低,搭的第一辆车就免费上了堂爱听的政治课,渐渐也悟出这川藏线上的司机,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