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夏天,深夜的拉萨依旧需要盖着被子。我担心她深夜喝凉水会着凉,况且我们是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我的屁股已经因为那股寒气变得有些麻木,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壶递给老人家,说这是我泡的绿茶,您喝这个。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推辞,蛮是赞赏地说,小伙子你很好。
我听得很入味,想提醒她接着往下讲,但又不好意思,幸好老太太抿了几口热茶之后,开始继续往下说。从她家到学校,要经过一个荷塘,无论春夏秋冬,池塘里的水总是满满的,偶尔她会划着小船在上面偷偷地采莲蓬吃,但每次被父亲知道后,总会责骂一通,因为经常听人说那个池塘会吃人,风水不好。我听到这里隐约能感觉到什么。
到她15岁的时候,尽管当时时局很动荡,但家里的生意却很忙,父亲攀上了军队的关系,经常往里面送生猪,妈妈跟二娘也没了带孩子时候的空闲。弟弟的功课跟生活基本都是由她这个姐姐带着。那天依旧是她下课后去弟弟学堂接他回家,经过池塘的时候看见有别家的小朋友在池塘边采莲蓬,弟弟缠着她也要去摘。她原本惧怕父亲的责打,但是经不住弟弟的软磨硬泡,她嘱咐弟弟站在青石路上,她下去池塘边摘莲蓬。
老人家讲到这里又顿了顿,似乎不忍再讲下去,她又喝了口茶水才说,池塘边上的莲蓬都已经被人采光了,里面的伸手又够不到,她本想放弃,可是不知道弟弟去哪里找了根细长的竹竿,兴冲冲地跑过来,让她用竹竿打。好不容易把莲蓬打了下来,那莲蓬在水中漂浮着,怎么也划拉不到岸边。弟弟遗传了父亲的火暴脾气,抢过竹竿站在泥泞的池塘边使劲儿敲打着水面。
池塘另一边已经采到莲蓬的那群小孩开始嘻哈嘲笑他们,还有的朝他们跟前的池塘里扔石头。弟弟被溅起的水花儿惹恼,一下子就跳了进去。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看到弟弟在池塘里拼命地扑腾,手里还攥着刚刚打落的莲蓬。她在岸边吓得哇哇叫,拼命地叫喊着,把竹竿伸过去狂喊着弟弟抓住,可是水中扑腾的双手怎么也抓不住她手中那根救命的竹竿,旁边那群惹事的小孩儿早已吓得跑没了踪影。
直到弟弟消失在水面的时候,才有村子里会水的人赶来下水救弟弟。他们费劲地把弟弟拖出水面,弟弟的脚上缠着绿油油的水草,脸色发紫,人已经不行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看到捞上来的弟弟已经一动不动,她一下就被吓得晕了过去。
等她被一阵悲天抢地的哭声惊醒的时候,看到自己依旧躺在池塘边的泥泞中,母亲抱着自己,惊吓得不知所措。父亲还没有赶过来,只有二娘在旁边满含怨气地咒骂,还有撕心裂肺地痛哭。
当母亲反应过来的时候,拼命地把她拉起身,往她兜里塞了几个大洋,满脸惊恐地朝她喊,怡儿,赶紧跑吧,跑得远远的,不要让你爸找到你,否则他真的会打死你。她愣愣地还没醒过神,只知道要跑,要听母亲的话跑得远远的。
老人家说到这里,原本坚毅深邃的眼神,变得模糊起来。她叹了口气,嗓子有些沙哑,说,唉,我那没来得及长大的弟弟,捞上来的时候,右手里还紧紧攥着莲蓬。
我听着被震撼了,以为这只是老人家给我讲的一个悲情故事,但我看着她的表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苍老的面庞,认定这不是一个悲情的编排。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些,满脸疑惑地问她,那您在外面躲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淡了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老太太抬头望了望大昭寺后面的夜空,嘴里喃喃地说道,我这一生罪孽深重啊,我跑了,父亲便开始天天折磨母亲,整天酗酒,母亲没有多久就生病过世了。那时候我在南京,在一个军官家里帮杂,我的父亲从没有出来找过我,哪怕是找别人打听下我的生活,恨不得我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出生过。
老人家说后来偷偷回过上海,打听过家里的事情,母亲去世之后,二娘便跟着一个国民党军官跑了,从此杳无音信。父亲打那时候起也突然没了踪迹,房子被我父亲抵押给了别人。我变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人,没了一切牵挂。
听到这里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您就是那时候自己来的西藏?
老人家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是的,后来军队调防,我就随着军官到了四川。国民党败走的时候,他们一家想拉着我一起离开大陆,但我不想走得那么远,所以就一个人继续留在了四川。后来认识了一个喇嘛,便沿着当年的康藏路,进了西藏。
我拿起旁边的水壶,本想喝口水,却被老人家的回忆吸引住,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前几位磕长头的人,他们手上的护具跟青石板擦出的唰唰声,竟好似抽得我脸颊生疼。
老太太满脸遗憾地说,多吉喇嘛在路上打摆子,来西藏的时候走到一半时没熬过来。后来,幸好有藏族朋友收留了她,打那时候起自己就再没有离开过西藏。
讲完这一切,老人家仿佛月下一株无声的老树,在深夜淡淡清光下,散着朴素而又微弱的光。沉寂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她自始至终手里捻着的串珠细微的咔咔声。我在回味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自始至终,她并没有流出一滴泪,只是眼眶里总湿润着。
我轻声问她,那您现在还有没有遗憾或者悲伤?
老人家淡然一笑,缓慢地摆了摆手说,我已在佛前叩了这么久,五十年了,每年都是十万个长头,佛祖已经收纳了我。我没有一丝困意,问她是不是累了,要早点休息去了,明天还要过来做功课。谁知格桑妈妈岔开了话题,反问我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说还有父母,还有弟弟。
接着,格桑妈妈把串珠挂在脖子上,嘴里念着经,手上戴上护具,又开始艰难地磕起长头来。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停了下来,告诉我,你家人都会很好的,我在为他们祈福,我今年的功课已经做完了,所有的心愿也了了。
我心中的感念无法言语,连声道谢都难以表达。只是傻傻地说,明年我还来看您。
格桑妈妈再没说过一句话,自己站了起来,弓着身子,蹒跚地走到一个角落,捡起一个装满饮料瓶的编织袋,背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大昭寺小广场,背影一晃,一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后跟着一只同样蹒跚的老狗,不紧不慢地,直到消失在黑夜里。
望着眼前的大昭寺,灯光隔着寺庙的窗帘穿透出来,我的目光停留在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我依旧静坐了一会儿,抿了口依旧温热的茶水。我闻到一丝淡淡的酥油味道。
收到北京的Linda发来的信息,问到哪里了。
我回说正在大昭寺门前静坐发呆,刚听一位汉族老喇嘛讲完她的一生。
Linda缠着也要听,我回说故事太长,一句两句讲不清。随后俩人扯了半天关于原始社会法制啥的不着边的话题,她撒娇要我写首情诗,还得应景,迫不得已,发了条短信:
你用窗帘遮住对远方狂想的心,
可是,你那熟透了的果实芬芳,
传了几千公里,引我一步一叩首,
把那经过的土地,
擦得如磐石一样光滑明亮。
只有倒映出月亮,
还有满满的星辰,
才会引得你,
为我,开一扇心窗
——《在大昭寺门前》2012年8月27日,拉萨大昭寺
正跟Linda调着情,坐过来一个姑娘,穿着一件风衣,脚上踩着高跟鞋,披肩长发搭在胸前。我心想这深夜的大昭寺,听完故事后,还会赠送个艳遇?没好意思细看人家长相,大体瞥了一眼,美女,但好像喝醉了,坐到青石板上的时候,都没带缓冲直接自由落体,我想说那性感的小屁股不该这么受折磨。
美女管我借火,递给她之后心想这也忒老套了,我很早之前泡妞就用这招儿,不再搭理。哥们儿嘱咐过,在西藏可以调戏,可以艳遇,但不能上床,我得把持住。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孤独跟寂寞在西藏是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这里,无论是看着他人还是内观自心,一切都是明澈见底,你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但是孤独跟寂寞不再扰烦你。这里没有难耐,西藏的夜可以独自享受,也可以大伙共享,唯独不适合孤男寡女凑在一起瞎折腾。
姑娘把火机还给我没多久,旁边的武警战士们便纷纷过来表示关心与爱护,耐心地问姑娘,冷不冷,他们有大衣;渴不渴,他们有热水;走不走,他们送她回客栈。
夜里两点,仍然有磕长头的人,问旁边武警他们都会磕到什么时候,得到的信息是,他们有的会从早上七点磕到凌晨三点,天天如此。
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旁边美女说了句醉话,问我要去哪里。
我愣了一下,说回客栈啊。
美女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摇晃着身子问我要不要去喝酒。迷离的双眼让我以为她已经站着睡着了,姑娘风衣包裹着的苗条身材确实很美,我心说欲望在这个时候的确是件要命的事。
我很有让梨精神地把她托付给了武警战士,又在艳遇墙边儿站了几秒回味下,蛮自信地认为交给武警肯定比跟我在一起安全。沐着昏暗的街灯慢慢溜达回客栈,像走在一个宽阔而又露天的迷宫里,这感觉太美妙,就这样沦陷在其中,不着急寻找出口,不需要什么目标,灵魂的闲适和静谧,都化成了水,变成了雾,和着夜色,洒在这高高的无数山顶。
靠在床头,透过窗户打眼便望见拉萨夜空,中间镶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清澈得仿佛能看见月球上的山坳,天涯共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