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写陈圆圆,吴梅村的《圆圆曲》本最切题,但那“冲冠一怒为红颜”,几成滥觞,况那情形,多为诗人杜撰,未为信史。如此牙慧,还是不拾的好。思之再三,倒是纳兰容若有两句词,颇为契合: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这两句情辞凄恻,颇有一股扰人情愫,实难言尽,亦可看做古往今来,多少薄命红颜的判词。而红颜所谓薄命,大多是命途多舛或是所托非人,兼之不能带眼识人的缘故。而明末清初一节,却因时势特殊,不可一概而论。
若论刚烈气节,才子却远远不及佳人。吴梅村作《圆圆曲》,俨然佳人知己,其人却有负卞赛多矣!崇祯末年,国舅田畹下江南为皇帝搜寻美女,访得卞赛,陈圆圆等人。卞赛托人带信与吴梅村,托他相救。吴梅村虽为当世才子,却自忖难与皇权相抗,因此犹豫踟躇,到底未能赴约,以至于卞赛伤心离去,出家做了道士——而这又是另一个伤心人的故事了。
陈圆圆的故事,有一个平庸的开头:某女因家贫流落苏州,沦为娼妓。成年之后因色艺双绝,名声遐迩,为时人所慕。今人多以为陈圆圆一生和吴三桂纠缠不清,却少有人知陈圆圆遇吴三桂,却是被田畹带回京城收在府中为歌姬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前,她的芳心,还系在一个叫冒辟疆的男人身上。
冒辟疆这个男人,我是瞧他不上的——他,虽出身名门,女人缘亦好,但这男人面子的百般清高,与骨子里的懦弱无能,实在厌人!当年圆圆初遇冒辟疆,芳心就已暗许,但冒辟疆却因有事在身,告辞而去,再逢冒辟疆时,圆圆欲以终身相托,而冒辟疆又因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婉拒了圆圆。
书上并没有说圆圆有多伤心,也许冒辟疆说的真的很委婉,所以园园只是感到失望,却还是相信他会来娶自己。可她并不知道,在这之后,她的故事有了多么大的转折。
也许园园,注定做不了待月西厢的美少女,而要做英雄宴上的舞娇娘。旋转,旋转,在歌声魅影头晕目眩间,到了一个男人身边又到了另外一个男人身边。连她自己都来不得反应。她被田畹在家宴上引给了吴三桂。
年少英武的将军端坐高位,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我不信陈圆圆在这次相会中是麻木的、被动的——她在怅然无依之时,乍遇如此的少年英雄,又怎会不情意款款呢?
圆圆号称“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她在席上轻歌婉转,眉目传情,想当时吴三桂也必定受用无比,否则何以肯为一匆匆一面的歌姬,就取出两千两谢礼给田畹,还慷慨应允护他一家周全呢?
然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圆圆的意义到底何在?
她还没来得及被崇祯宠幸,谈不上干涉朝政,她先是被闯王的部将被刘宗敏掠去,还不是马上被李自成发现,影响力自然也有限;她所依附的男人吴三桂也只是山海关的总兵,说到头一个手握重兵的枭将。怎么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只因为她,山海关就开了,大明朝就亡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她突然间成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力大过了关外秣马厉兵的满清几十万大军。
一个海伦,挑起了十年的争战。一个陈园园,瞬间结束了一场战争,同时亦亡了国。
细思来,也是这乱世成就了她。
一夕之间,她由一个坊间名妓,变为千夫所指的亡国妖物。人们痛骂她,又何尝不艳羡她?其实她也未必会知道吴三桂的性格是如此复杂,她又怎么知道自己被掳,会激得吴三桂看破李自成的草莽本性,愤而降清?也许吴三桂还有着自己的打算……
这一切,原本就有着太多的巧合,来不及解释,而人们更愿意接受的,不过只是一个香艳刺激充满戏剧化的结局。
哪怕这不是真正的结局。
圆圆终于又回到吴三桂的身边,吴梅村在《圆圆曲》中这样描绘他们的相逢:
娥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劫后重逢。从此陈圆圆便随吴三桂转战南北,随侍军中。后来吴被封为平西王,留镇云南,圆圆也就随居昆明了。
圆圆的悲哀其实有限,吴三桂总算有些担当,没有弃她于不顾。可她的幸运却也有限,闲闲算来,也经历了四五个男人,若她不是天性喜欢漂泊,对这样的日子,定会深感空虚无靠。
芳华易碎,恩宠难回。当美人老去,也许是他不再留恋她,也许是她厌倦了轻言浅笑地日子,男人一旦功成名就,便不再那么容易亲近,因为权力,会让他们渐渐疏远。
他,依然做他的平西王,而她,却选择独居别院,做了潜心修道的女尼。
他仿佛再也没有在意过她,她也渐渐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外面传来城破的消息。她知道,这一次他兵败如山倒。门外,再不会有他傲然的身影。
于是她转身赴滇池,自沉而死。应了这句: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也有传说说陈圆圆没有死。可命运就是这样奇妙而残酷。当圆圆离开吴三桂时,她的传奇性也就消失了,她这个人也就模糊了。
历史将他们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没有她,就没有他,没有他,她也不能称之为她。
在命运里,他们依旧没能逃开对方。
不是冤家不聚头。吴三桂和陈圆圆,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呢?
遇上了,便遇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