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以前我只知道石崇是中国奢侈史上的巨擘,贪污腐败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看《晋书》总有点疑惑潘岳这种文才斐然的人怎么会和石崇关系不错,因为两个人实在有点不搭轧。就算潘岳要攀附权贵,也不必攀附到石崇,因为石崇以官而论,实在不大,不过一地方官尔,至多接济点钱粮。但潘帅哥以其“掷果盈车”的魅力,怎么也不至于混到穷的揭不开锅呀。
—— 是我孤陋寡闻读书少,读乐府才晓得石崇也是创作型的才子一名。颇有几首可称道的作品。乐府里将《王明君》一曲归入他名下。这真是一首佳作。
我本汉家子。
将适单于庭。
辞决未及终。
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
辕马为悲鸣。
哀郁伤五内。
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
乃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
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
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
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未易。
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
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
弃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
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
今为粪土英。
朝华不足欢。
甘为秋草幷。
传语后世人。
远嫁难为情。
《王明君》一曲,说的事很不新鲜,是汉元帝时的昭君出塞之事。“昭君”因触晋文帝司马昭之讳,晋人改“昭”为“明”字。《唐书·乐志》载:“明君,汉曲也。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晋石崇姬绿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可见此曲是石崇依汉曲所作之新辞,系借古题咏古事之作。我初见了惊了一跳,心想这个腐败大王竟然也能写得一手好诗,而且居然还有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这样婉转沉凉的好句子,真是叫人意外。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这样的话若是出自绿珠口中我一点也不意外。绿珠自身的际遇摆在那里。自己就是远嫁之人。西晋太康中,石崇为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的时候,途经博白,惊慕绿珠的美貌,就用三斛明珠聘她为妾,带回洛阳。据说她的名字有两种来历:其一据《乐史·绿珠传》记载,绿珠本姓梁,岭南合浦人,俚族,俚人习俗重珠,合浦特产珠,生男名珠儿,生女名珠娘,这可能是绿珠名的来历;又据《太平广记》载:“博白山下有绿珠井,本安定梁氏,女貌非常,而眉尤异,绿彩而鲜明,舒则长,蹙则圆如珠,故名曰绿珠。
古人形容容貌的文字有时很动人也很费解,我们很容易想象出眉毛舒而长是什么样,但皱眉时圆如珠就很不好理解了,估计和当时流行的眉型有关。好眉之风大约从魏晋开始兴起,到唐时已是评判女子是否美貌的绝顶标准。绿珠得天独厚,眉毛生得不同凡品,擅吹长笛,又擅作“昭君舞”。 石崇是个敛财致富能手,一个穷奢极侈的浪子,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能诗善赋文人,与潘岳同一档次,和绿珠同一爱好。
难怪绿珠爱上他——女人通常拒绝不了这样志趣相合识情解意亦正亦邪的男人。
一个贫家女,遇着一个富甲天下的男人。他将她带回皇都,对她宠爱逾绝,为她在金谷园里盖了一座高楼“崇绮楼”以慰乡思——这一切的际遇,简直是言情小说里的桥段,足以令女孩子心向往之。然而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绿珠虽然生活在富贵不减王侯的金谷园,石崇对她也宠冠诸姬,应该也不大快乐的起来。因为彼时金谷园中有一群同样年轻貌美的美眉虎视眈眈时刻等着取而代之,即使醒目也醒的胆战心惊。
一个异乡女子,所依仗的只是一个男人随时可能消失转移的爱。她身在富贵丛中发出远嫁难为情的感慨,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换作石崇,那真是能将人下巴也惊掉了!他能这样细腻贴心,关键是文字间表达出来凛凛的气节很让人折服。
石崇能诗擅赋,绿珠能歌擅舞。因此《王明君》很可能是石崇和绿珠共同完成的作品,亦可能是中国第一部以昭君为题材的歌舞。
时代、背景、际遇,梁绿珠和王昭君,她们很不一样,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貌美性烈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且敢博。王嫱不愿做宫禁里独守黄昏的女子,宁可豁出一生去戈壁荒滩上博一博,也不甘做一只囚在金丝笼里的鸟儿,寂寂终老。昭君的故事,后人及野史都乐于对昭君盛装出现以后,她和汉帝那点暧昧说东道西,却很少有人注意他远嫁异族他乡的真正原因——她是个大胆不屈服的女人。
绿珠也是一个大胆的呀!从偏远的岭南跟石崇来到大都市,能事事得到男人的欢心,她的聪颖,可以想见。在金谷园里屹立群芳的女子,除了运气,在为人处事上一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石崇写昭君入匈奴后一身两嫁的屈辱辛酸:“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情感上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然而他不了解一个女子不屈服结局的烈性是促使出塞一切事件发生的决定因素。就像他不能预料绿珠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义无返顾地跃下高楼,以死明志。
《晋书》如此记述绿珠的结局:后赵王司马伦之乱,伦掌权,伦的亲信孙秀使人向石崇索绿珠,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绝色,说随便挑,使者固要绿珠,石崇勃然说:“绿珠吾所爱者!不可得也。”使者进出几次,索绿珠,不可得。后来孙秀矫诏抓石崇,石崇正在饮酒作乐,甲士进来,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观前。”因而投楼而死。
最欣赏石崇说“绿珠吾所爱者!不可得也。”时的凛然坚定,任使者出入几次跟他索人都不给。一次想必比一次言辞激烈,压力大,但石崇居然顶住了。这说明在他圆滑残忍骄奢淫逸的性格之外,他还是一个果决的人,内心坚决不会轻易动摇。石崇 “不肯割爱”,自然也有不甘示弱的心态在。
也果然到最后,孙秀只有矫诏抓他,而此时,石崇正在饮酒作乐,可见他还是很豁达的一个人,颇有魏晋之风。
爱,就是你在他和其他人之间的坚持和取舍。石崇对绿珠专情,必会导致对其他人的无情,那十几个被他叫出来,供人挑选的女人,她们在石崇眼中只是器物,可以随意转赠他人。在彼时,她们一点心凉的感觉都没有吗?如果麻木到连一点自怜的自尊都没有的话,那么被人当作器物随手送人也就不可惜了。
(下)
石崇此人,重财轻义,任荆州刺史时常掠劫商民,滥杀无辜,在朝又投靠贾氏一族,实在不是什么好胚子,他对绿珠,一开始也只是慕其美貌以物相易而已,其后才有一点真心实爱。
石崇为人张狂,昔时他与国舅王恺斗富,处处占尽上风,被王恺怀恨在心,最终被谗落职。石崇失势后,早已垂涎绿珠美色的孙秀上门向石崇索要绿珠。就算不因绿珠得罪孙秀,以后还可能得罪别的人,一样没善终。然而,多得绿珠纵身一跃成就了他的一点美名,从此中国的爱情史上也有了他一席之地。
圣灵以经书相告,爱可洗刷人世一切罪孽,不洁,无恶不可救赎。石崇一生为恶不少,却因与绿珠相爱,相继赴死而清洁许多。
黛玉尝作《五美吟》,其中咏绿珠的一首道:“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一代才女林黛玉认为,石崇为买绿珠,真珠十斛就像瓦砾一样抛下,怎能说他看重的是仅仅是绿珠的妖娆之姿呢?这都是前缘隆福前生定,所以更能同死相慰寂寥的人生。石崇不是良善之辈,但对待绿珠确属真心,所以黛玉感叹他发现绿珠的眼力,相与之情。黛玉是落寞的,她咏绿珠其实是咏自身,表达她对爱的渴求,她希望有男子可以像石崇对待绿珠一样对待自己,而她也一样有绿珠那样单纯的勇气去回应去报答。
可惜,叛逆忠贞寂寞的黛玉,至死也不能和知己共守。她到死都是孤独一人。同归,也要缘分深。
书载绿珠亦能诗,才藻为石季伦所重,不仅容色秀雅,所制《懊侬歌》也颇为可听。《懊侬歌》本是应石崇的酬唱,绿珠一方面怀念家乡,一方面难舍石崇,心情错综复杂,内心矛盾重重,有苦难言。所以经常唱《懊侬歌》,抒发心中烦恼。她所唱的《懊侬歌》云:“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这首诗真伪难辨,因绿珠的特殊身份,表现出的深挚纯情、美妙幽婉的声调,被诩为南国明珠的“首唱诗”,影响极大。更有传说东粤女子能诗者,自绿珠始。
其实绿珠的《懊侬歌》在格律上并不完全押韵。这点不严谨反而显出古乐府的活泼好处。这几句都非常短,简直是毫无预兆破空而出。
古乐府,尤其是《清商曲辞》与后来的文人诗大不一样,并不完全拘泥于韵律。在诗歌结构上,这首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没有什么紧密联系,如同断章。短地好象是长诗里截出来的寥寥几句,首尾的句子,都已佚失。细细品味,又觉这几句意已足够,如两个相熟的人闲谈,话到了那里住,就在哪里住,起身告辞,并不刻意多言。
民歌往往直抒胸臆,语出肺腑,或余韵悠长,意在言外,或音如裂帛,音调锵铿。很少精雕细琢,却如浑金朴玉,有天然之美,相较精雕细琢的文人诗,另有一种清新动人。
《懊侬歌》情辞恳切,曲调委婉,又运用了灵巧的形象思维,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有很多人竞相模仿。《清商曲辞》里收有十四首“懊侬歌”,除了第一首是绿珠所作,其他均为后人仿做。就连晚唐着名诗人温庭筠的《懊侬曲》:“藕丝作线难胜针,蕊粉染黄那得深”也深得绿珠诗意。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懊侬歌》:“白鸦养雏时,夜夜啼达曙。如何羽翼成?各自东西去。”更是由乐府诗直承而来。
曲名《懊侬》。懊侬,懊侬,这两个字在唇舌之间挪转,听来仿佛有丝丝怨意。绿珠的内心是清洁的,清洁到强烈,她的善良也强烈,强烈到杀死自己,她纵身一跃留给后人的,不是怨恨,是落花沾雨坠崖时凄美从容的谢幕姿态。
绿珠死于公元300年。600年后,杜牧来到石崇生活过的金谷园旧址,惊飞了满树雀喧,踏破了一墀苍藓。昔日繁华,如今风流云散,满目疮痍。百感交集的诗人提笔写下了:“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的心境是复杂的。我想,他对绿珠肯定有同情和肯定。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杜牧叹息的对象是金谷园曾经的繁华。石崇为教练家中舞妓身形步法,以沉香屑铺象牙床上,使她们行走,无迹者赐以珍珠。所以,我们听到了杜牧对于曾经的繁华发出了由衷的惋惜:“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
傍晚时分,啼鸟悲鸣伴随着凉寒的东风传来,坠楼人出现了——以落花的形态。绿珠的凄苦刚烈、无辜无奈都变成了杜牧笔下的落花,花开花落,自有定时。女人彻底化做了物,变成了后世男人怀想“繁华”时的一个参照,成了男人观照历史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
杜牧的诗无意中泄露了诗歌中情爱的秘密——女性自身爱恨情仇已经被男人们遗忘。他们的思维意识里在意的是“繁华”,“沧桑”,能令他们感慨的是“繁华事散”,真正让他们动泣的是“流水无情草木春”,是永恒流转的时光,是一个人人在历史长潮中的短暂的显现和最终的湮灭。
对于女性不幸,反而是唐代末年着名诗僧贯休有深刻认识。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一代高僧,写起绿珠来,竟有比俗世男子更缅邈透彻的情思。他写道:“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这是贯休的咏茶花诗,他算看到绿珠悲剧的根源。他看到茶花一朵坠阶前,联想到了绿珠坠楼,将绿珠与落花融为一体,抒发了自己的惋惜之情,表达了对“孙秀”残害“绿珠”的怨恨。
可惜的是。孙秀这种“摧花辣手”历代都不乏其人。相应的,女子以死报知己,后世也频频有人效仿。时隔多年之后,就在唐朝,一个惊人相似的故事发生在京都长安。
武则天长寿元年,吏部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宠婢窈娘颇有姿色,且善诗文歌舞。乔知之深为爱幸。当家里有客来,多招窈娘作陪,受人艳羡。乔知之也很自得。
不料祸从天降,窈娘的艳名被武承嗣所知,武承嗣骄悍,上门索取,又强迫乔知之以金玉赌窈娘。乔知之输了后,武承嗣便派人去乔知家抢走了窈娘。
乔知之怨悔,做《绿珠篇》以叙其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他私下买通武承嗣家的阉奴传诗给窈娘。窈娘读诗后,大哭一场,将诗缝在裙子上投井自杀。武承嗣从井里捞起窈娘的尸体,从衣服里得到那首诗,紧接而来的事可想而知。武承嗣见诗,暴跳如雷。指使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逮捕。乔家被抄,族人纷纷牵连入狱。
乔知之也算得才子一名,虽然在盛唐诗人扎堆的年代显不出什么风采,但实际上他的诗文很不错。乐府里,有他以女子口声写的一篇《折杨柳》:“可怜濯濯春杨柳,攀折将来就纤手。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读起来倒正像是窈娘在倾诉。其实乔知之没有资格指责窈娘,就像他自己说的——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
我瞧得起石崇,瞧不起乔知之。他身为男人都无法抗拒权势,凭什么要求弱质女流为他坚贞不屈?他写《绿珠篇》的意思是什么呢?还真会攀附,把自己比作石崇吗?可惜他没有石崇的刚毅。他将这首诗交给窈娘,为的是什么呢?是表示自己的不舍思念,还是在暗示埋怨,我已经为你获罪了,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绿珠为石崇守节而已,你不应该为我全节吗?
还能说什么呢!中国的男人们最擅长逼迫爱他们的女人去死。一个原本仰赖终身的人,平日威威赫赫,无所不能的样子,一有危难就瘫软在地。如果他哭哭啼啼说,我遭难都是因为你。这样的男人,就该让他自己去死,把他当作过客,你自己潇洒转身,投入新生活,一点也不必歉疚。如果他说,你好好地生活,勿以我为念。这样的男人,你要步步留恋,他值得你为他付出生命。
人世弯曲艰难。人的处境逼仄狭小,连忠于自己的意志都很难。及至于显现自己的风骨就更难得。相与之情,知遇之恩。大难来时,她留在他身边,为他坠楼而亡。后人传说绿珠魂魄化鹤归乡,当真是远嫁难为情呀!可她肯定是丝毫不悔与石崇相遇相爱的相死相随的。
当年,绿萝村里一笑倾城的小小女孩已经长大成有国士之风的铿锵女子。在时间中积淀的情意,它的份量早已超越开始我自怨自艾的“远嫁难为情”,在纵身跃下之前,我已甘心以一生去赔付——你对我青眼有加的情意。
参考书目、篇目:
《晋书》
《乐府诗集》
《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绿珠》
《掩埋于唐诗宋词中的四具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