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人只有到了穷途末路,才能分辨出是非好歹。修炼了多年“演蝶儿”秘法后的妥欢帖木儿,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几声唏嘘过后,伯颜乎都这些年的种种好处,瞬间涌满了他的心头。大元从立国之日起,皇后就有资格推荐或者直接任命属于自己派系的官员,就连奇氏这个高丽女子,在朝堂中都有许多耳目爪牙,但是伯颜忽都却没有;大元朝历任皇后,都会把持皇家田庄、商铺等各种产业,还不停地接纳朝臣的赠送,奇氏和他的高丽族人,甚至直接将生意做到了扬州,但是,伯颜乎都却没有;大元朝的历任皇后,都性喜奢靡,金银珠玉收集起来没够,奇氏更是满身珠翠,但伯颜乎都却荆钗布裙.....
妥欢帖木儿甚至清楚地记得,有一年上元节自己将所有后妃和皇子们召集起来全家团聚,奇氏曾经当着他的面儿嘲弄伯颜忽都衣着寒酸,看起来像个挤牛奶的牧奴,而不是一国之母。在场众人无不陪着笑得前仰后合,而作为丈夫的他当时竟然没有觉得奇氏的话有任何不妥。伯颜忽都自己,也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并无一句解释或者反驳。
现在想起来,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和奇氏两个逼迫过分,作为第一皇后的伯颜忽都,又何必自苦若斯!放在民间,明知道丈夫早已起了休妻之心,小妾随时都准备上位,哪个女人还有心情插得珠宝满头?
“摆驾,朕要去.....”忽然间愧疚得不能自己,妥欢帖木儿跳起来,大声吩咐。话说了一半儿,竟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伯颜忽都的寝殿名称,整个人顿时又是一僵,大颗的汗珠淋漓淌了满头。
“圣上有旨,摆驾坤德殿——!”太监总管高文过反应甚为敏捷,凭着妥欢帖木儿的半句话,就猜出了他想去的地方。
“是!”从东暖殿外涌进四名太监和四名宫女,拿貂裘的拿貂裘,搀胳膊的搀胳膊,前呼后拥着妥欢帖木儿往外走。
“滚开,朕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妥欢帖木儿却忽然又发了脾气,一巴掌一个,将两名试图搀扶他的太监拍出半尺远。
两名小太监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叩头不止。妥欢帖木儿见到了,忍不住再度长长叹气,“唉——!废物,全都是废物!你们都给朕滚起来,朕今天懒得搭理你们。后边跟着,别当朕已经七老八十了一般。”
说罢,抬起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才走了一百二三十步,却发现自己的呼吸声居然已经粗壮如牛。
不到四十却已经变得十分健忘,不到四十居然腿脚已经开始蹒跚。当初修炼演蝶儿秘法之时,高僧分明说此术可以益寿延年,修到极致甚至能与天地同盈衰,永不再坠轮回。而现在.....
那些所谓的高僧,竟然全都是骗子!他们混进皇宫来,一则为了丰厚的赏赐,二来,恐怕就是图的与自己这个皇帝一道分享数不清的美女......。他们怎么能这般无耻?他们怎么敢这般无耻?
刹那间,更多的汗水从妥欢帖木儿额头上滚落,几乎打湿了他的衣领和前胸大襟。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不算是个笨人。否则当年也不可能铲除了权相伯颜,诛杀垂帘的太后,又将那么多试图染指皇家权力者一一屠戮。然而,在忽然清醒过来之后,他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最近几年的日子过得是何等的荒唐,何等得无耻下流!
跟别的男人一道开无遮大会,甚至还曾想要拉上自己的妻子。即便在民间,贱到如此地步的男人也是凤毛麟角吧!如此想来,奇氏弃他而去,还有什么错处?太子谋反夺位,又有何可指摘?即便是李思齐,恐怕也很难算作奸佞。虽然他与贺唯一联手杀光了皇宫里的番僧,抢走了所有被番僧染指过的女人。但是,他毕竟给了朕一个活着反思之机。否则,再继续修炼下去,恐怕用不了两年,朕就得命丧黄泉。
“朕,朕,朕.....”不知不觉间,妥欢帖木儿主动将胳膊搭在了高文过的肩膀上,两腿发软,上下牙齿不停地相撞。
“陛下,坤德殿马上就到了!”高文过不明白妥欢帖木儿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主动将腰弯下了些,同时小声安慰。
虽然天气已经转暖,身上还披着厚厚的貂裘,妥欢帖木儿却冷得瑟瑟发抖。先前被汗水湿透的小衣儿,黏黏地裹在了身体上,令他每走一步,都如坠冰窟。
“朕,朕知道!朕,朕不,不能现在去见她。掉头,送朕回东暖阁!不,朕,朕还是现在就去。不,朕,朕需要先,先喝,喝一碗热,热热的奶茶!”一边哆嗦着,他一边喃喃地命令。转眼间,主意已经变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将脚步停了下来,再也不肯向前多走半步。
“转身,回东暖阁。吩咐御膳房,现在就去熬奶茶!”高文过拿他没办法,只好带领太监宫女们,搀扶着他往回走。才又走了十几步,妥欢帖木儿却再度回转身体,喃喃地吩咐,“算了,还是去见见她吧。朕,朕,朕已经走到这儿了!”
“起驾,去坤德殿!”高文过愣了愣,苦笑着再度发号施令。
这回,妥欢帖木儿总算没有再改主意,被大伙簇拥着迤逦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第一皇后,伯颜忽都的寝宫。
早有宫女预先给伯颜忽都传了话,提醒她迎出了门外。夫妻两个忽然见了面,彼此都微微一愣,感觉竟然恍如隔世。
“你,你比原来,原来老了!”木然进了屋子,又发了半晌的呆之后,妥欢帖木儿猛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随即面红耳赤。
虽然没有生病,事实上,他现在的状态与大病初愈的人没什么两样。脑子也时而灵光,事儿发木。想当年伯颜忽都与他成亲时,不过豆蔻年华。在坤德殿里苦熬了十四五年,怎么可能还保持得了少女般的容颜?而将她折磨得未老先衰的负心汉,又是哪个?若不是奇氏忽然背叛,他这辈子怎么可能还想起伯颜忽都这个第一皇后来?
“世间哪有不老的人?况且妾身是蒙古女子,天生就比汉家和高丽女子老得快些!”伯颜忽都却早已把一切都看开了,冲着他笑了笑,柔声回应。
草原气候恶劣,生存艰难。所以蒙古女子都如杏花,开得早,开得热烈,凋零得也极为匆忙。这,几乎是大都城内人尽皆知的事实。但皇宫的女人,怎么能与寻常牧羊女子相提并论?她们的饮食起居条件,比牧羊女子强了何止万辈,比寻常汉人大户之女也强了不止百倍,按理,三十出头正该娇艳如牡丹怒放才对,怎么可能已经只剩下了瑟缩的残枝?!
结果,一番善意的解释,非但未能让妥欢帖木儿减轻内心的负疚。反而令他的脸色愈发红润,隐隐仿佛要滴出血浆来。“朕,朕今生,今生负,负你良多!”
“陛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我毕竟都已经不再年青!”伯颜忽都被他鲁莽的举动逗得莞尔一笑,眼神里,居然露出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况且国事已经艰难如此,陛下如果有那份精力,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对眼前危局才好。至于妾身,自小便有长辈算出妾身命苦,能有个房子遮风挡雨就已经满足了,早就不奢求更多!”
“这,这......”妥欢帖木儿闻听,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永远不再出来。从十六岁被冷落到三十几岁,现在才听到自己几句忏悔之言,岂不是太晚?况且即便自己这个皇帝诚意悔过,还能善待得了她几天?恐怕不用三个月,淮安军就会打到了大都城外了。到头来除了陪着自己一死,伯颜忽都还能落下个什么?
“陛下不必多想,咱们蒙古女子,向来是嫁了谁,这辈子就跟着谁。富贵贫贱,都会认命。”见妥欢帖木儿又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伯颜忽都笑了笑,继续低声劝慰。“只是妾身,很早之前就知道陛下非,非逞一时血勇之辈。所以才想劝陛下早做打算,免得万一战局不利,又来不及出猎塞外,留在城里处处仰人鼻息!”
所谓非逞一时血勇之辈,实际上是说妥欢帖木儿胆子小,性情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所谓“万一战局不利.....留在城里处处仰人鼻息”,实际上说的是妥欢帖木儿不能做俘虏,一旦做了俘虏之后肯定会摇尾乞怜。这两个意思,伯颜忽都尽量表达得隐晦委婉,给自家名义上的丈夫留足了颜面。然而,话音落后,依旧让对方羞愧得几乎捂着脸逃走。
“你,你不知道!”再也不肯与伯颜忽都目光相对,妥欢帖木儿盯着地面,喘息着呻吟,“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定柱他们几个,不会准许朕做任何决定。朕,朕早就已经打算将皇位交给太子了,可是,可是朕的圣旨却通不过中书省,朕,朕想下个中旨,也无法送出大都城!”
几乎是平生第一次,他肯坐下来跟伯颜忽都商议朝政。却没想到,说出来的消息如此令人无奈。那伯颜忽都听了,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目光向周围的太监宫女们缓缓探询,待从后者脸上找到了足够的肯定暗示后,又开始笑着摇头,“嗤!这帮家伙,可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连劫持圣驾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了。不过,他们这些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一条心么,以臣妾之见,应该会很难吧?!”
“你们出去,都出去,离开宫门二十步,非朕和皇后的召唤,谁也不准靠近!”妥欢帖木儿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大声开始清场。“高文过,你不要走。你站在门口。有人敢不听朕的话靠近,你,你就立刻给朕咳嗽几声!”
“是!”太监总管高文过哭笑不得,躬身行了个礼,倒退着出门。
妥欢帖木儿主动送到门口,亲手关上了寝宫大门。又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四下张望了好几遍,才缓缓走回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你说,他们几个肯定心思不在一处。那定柱。贺唯一都是傻的,明知道未必能打得过朱屠户,却宁愿拉着朕跟他们一起去死,也不准朕去冀宁投奔太子。而那李思齐、汪家奴和月阔察儿,恐怕各自有各自的退路。特别是汪家奴父子,他们汪家世代经营陕西,门生故旧遍地。即便去了太子那边,为了陕西的援兵和钱粮,估计也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
“那,那陛下为何不早点儿宣汪家奴进宫?”没想到妥欢帖木儿被吓成了如此模样,伯颜忽都再度皱眉。这可跟当年铲除伯颜,诛杀皇太后卜答失里的妥欢帖木儿,完全是两个人,彻底超出了她的想象极限。然而,这么多年,她也早就习惯了失望,虽然有些不适应,却也不会失望更多。“莫非陛下还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否打赢朱屠户么?”
“朕没办法啊,朕真的没办法!”妥欢帖木儿跺了跺脚,咬牙切齿。“朕都跟你说过,不想再当皇帝了。早交卸出去,早落个一身轻。太子虽然不孝,朕手头已经没一兵一卒了,他倒也不至于非要送朕归西才肯安心。可汪家奴父子虽然在陕西有强援,于大都城内却没什么人马可用。而贺唯一和李思齐,一个掌握了朕的怯薛,一个带着十万虎狼。朕如果,如果再谋事不秘,被他们两个察觉。他们可能不会杀朕,却,却未必不会像当日诛杀番僧那样,再度血洗皇宫!”
“原来陛下还在乎妾身的死活!”伯颜忽都听了,心中竟然涌起几分欣慰。“可那李思齐和贺唯一,不能整天盯着陛下您吧?!妾身听宫女们议论,说朱屠户的兵马都快打到德州了。他们难道就不准备迎战于道,而是一直蹲在大都城里,等着朱屠户打上门来?!”
“那,那倒是不至于?”妥欢帖木儿想了想,终于平心静气地摇头。“大都城内的存粮,还是当初哈麻给积攒下来的呢。满打满算,也就够军队再吃三个月。而一旦让朱屠户的兵马过了涿州,根本不用再打,将通州、卢沟桥与北面的龙庆州一堵,大都城内的人就得活活饿死!”
好歹做了几十年皇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站在敌方的角度稍加琢磨,他就断然推翻了死守大都的可能。眼下大都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并且不缺除了吃饭喝酒其他什么都不会干的世袭贵胄。真的被朱屠户的兵马围了城,恐怕不待粮尽,就会有人主动在城里边造反,与徐达等贼里应外合。
“那陛下何不主动鼓舞士气,让李思齐和贺唯一等人早日南下迎战叛贼?!”正所谓,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听完了妥欢帖木儿的分析,伯颜忽都一招,就给他点明了接下来的努力方向。
“那,那岂不是送,送他们去死?!”妥欢帖木儿激灵灵打个哆嗦,本能地大声反驳。“以逸待劳,他们还毫无胜算。南下迎战,从德州往北几乎无险可守,而那徐达又新收了太不花的七万残兵。敌军现在已经快是我军的两倍了,贺唯一和李思齐怎么可能打得赢?!”
“陛下,小声,您刚才还担心隔墙有耳呢!”伯颜忽都笑了笑,低声提醒。
“啊,啊----!”妥欢帖木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跳起来,跑到窗口处再度四下张望。待确信了没有人偷偷靠近,才又匆匆忙忙走到伯颜忽都面前,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打不赢,贺唯一根本就不知兵。李思齐比他强一点儿,但兵马数量又太少了。即便把李汉卿手中那三千忠义救国军加上,也不可能挡得住徐达倾力一击。”
“可陛下先前还说呢,留在大都城里,也是坐以待毙!”伯颜忽都又笑了笑,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嘲弄。
“朕,朕的确说过。但,但是朕....”妥欢帖木儿喃喃半晌,无可用之言以对。整军出战,等同于催贺唯一、李思齐两个去送死。固守大都,也盼不来太子那边的元兵,到头来大伙还是一起去死的结局。与其一起死,不如.....
猛然间,他明白了伯颜忽都的意思。兴奋地一跃而起,双手抱住对方肩膀,“你是说,你是说让朕把他们支开,然后再想办法联络汪家奴父子,一道出奔,出猎冀宁?!你,你真是朕的福星,一语点破梦中人!”
“皇上过奖了,妾身,妾身只是不想让皇上和妾身都落入敌手罢了!”伯颜忽都轻轻晃了下肩膀,挣脱了他的双手。“妾身不是惹陛下生气,故意提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妾身....”
勉强笑了笑,她惨然说道:“妾身做了这么多年有名无实的皇后,可不想临了,却落到淮贼手里,被当作亡国之妇。妾身也不想去冀宁,去投奔那对母子。如果能平安离开大都,妾身想跟陛下求份人情,还请陛下恩准...”
“你说,朕答应。朕什么都答应!”妥欢帖木儿被对方脸上的凄凉,弄得心中发慌。红着脸,低声打断。
“妾身想去岭北。妾身听父亲说过,妾身老家在达赉诺尔,风景如画。妾身从来没去过,如果陛下恩准,妾身想回老家去看一眼,在那里颐养天年!”伯颜忽都蹲身,以臣礼缓缓下拜。(注1)
注1:达赉诺尔,又叫达来湖。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个大咸水湖。湖面近二十年迅速缩减,但到现在依旧有两千多平方公里。此地生产美女,宋末时,部落首领与铁木真交好。窝阔台汗有旨: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