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饶是见惯了官场诡异,参军陈亮仍然被吓得打个哆嗦。正在研磨的徽墨居中而断。
“大人恕罪,属下绝非故意怠慢!”顾不上擦拭满手的墨汁,他迅速躬身谢罪,“属下这就提笔修书。这,这墨稍微软了些,所以,所以属下,属下才不小心....”
“罢了,一块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麻轻轻扫了他一眼,笑着摆手。“再名贵的墨终究是外物,若是用得不顺手,弃了便是,总不能因墨伤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教训得极是!”陈亮知道自己没搪塞过去,弯下腰,再度深深施礼。“卑职知错了,请丞相责罚!”
“责罚什么?你都跟我了这么多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哈麻又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摆手。“修书吧,该跟雪雪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谢大人!”暑气未消,陈亮却觉得自己脊背处冷风乱窜。又行了个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到了书案一角,悬腕落笔。
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人属于“外物”,大元朝丞相哈麻用着不顺手,所以抛弃了无所谓。这是此信的核心观点,但不能说得太明白,需要将其转化成一些更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也说得不能过于隐晦,否则万一雪雪了解错误,就耽搁了丞相的大事!。
“我近日读你们汉人的书籍,说有一个名将叫司马穰苴。他初上任时,部将多不听调遣。于是他就依法处死了几个亲贵大将,威震全军,然后再加恩驭,莫不奋兴。未经血战,齐兵已经占据了上风。然后将燕国和晋国的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见陈亮动作有些慢,哈麻想了想,缓缓提醒。
他说得是战国时期名将司马穰苴斩监军庄贾以正军纪的典故,作为饱学名儒,陈亮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但眼下的情况,跟典故里的情况却差着足足十万八千里。且不说雪雪根本无司马穰苴之才,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人,先前也是依照朝廷的命令才对淮安军进行的试探,怎么能算是违背的军纪?!
然而,作为一个专门负责替谋主抄抄写写的参军,陈亮却没资格,也没勇气质疑哈麻的乱命。只好硬着头皮,将对方的歪理邪说和尽量努力加工得看上去不那么荒唐。
这个工作,难度就有些大了,所以他不得不字斟句酌。结果没等他写完,哈麻自己就失去了耐性,用力敲了下书案,低声道:“算了,信不用写了,老夫还是派专人去雪雪那边一趟罢了!”
“大人,属下,属下愚钝,请大人责罚!”参军陈亮又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放下笔,跪倒请罪。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他即便不挨鞭子,少不得也要被关进奴仆们住的厢房饿上几顿,以除肠子中的肥油。然而,哈麻今天却忽然变得仁慈了起来。摆了摆手,满脸疲惫地说道,“算了,你起来吧!你刚才提醒得对,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落在纸面儿上。唉,老夫刚才也是急糊涂了,差点连出昏招!”
“谢大人!”陈亮赶紧给哈麻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等着对方给自己指派新的任务。因为紧张,两条小腿不停地哆嗦。
“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如此处置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二人,有失公允?”脱脱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窘态,第三次用目光扫了他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询问。
“卑职不敢!丞相深谋远虑,卑职怎敢胡乱置评!”陈亮的膝盖一软,顿时又跪了下去。“卑职只是因为字写得还过得去,才侥幸得蒙大人的赏识,入幕贵府。对于政务,还有军略,卑职,卑职其实一窍不通!”
“这话,你就过于自谦了!”哈麻笑着撇撇嘴,很平淡地吩咐,“起来吧,老夫没那么不通情理。你能在心中给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人叫屈,说明你这个人良心未泯!”
本来是句夸奖的话,停在陈亮耳朵里,却如同闷雷。吓得他立刻又连连叩头,大声祈求道:“卑职,卑职知错了!丞相明鉴,卑职真的没敢故意耽搁丞相的大事啊!”
见自己的好言好语居然被理解成了威胁,哈麻非常不高兴。绕到背后,用力朝着陈亮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大声断喝。“滚起来,难道你还指望老夫去搀扶你么?”
“呀——!”参军陈亮被踢了个狗吃屎,却如释重负。向前滚了几个圈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满脸堆笑,“卑职不敢,卑职自己起来,自己起来!”
“你个没骨头的混账,这般模样,怎堪大用?!”哈麻心中十分鄙夷此人的没气节,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奚落。
“卑职才疏学浅,能给丞相打个下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从没敢奢求什么大用!”陈亮像某种狗类一样仰着脖子,尽量让哈麻指得舒服一些。如果此刻屁股上插根尾巴,他恨不得当场就摇上几圈儿。
“没志气的东西!”哈麻继续斥骂。然而心里,却又觉得对方忠贞可嘉。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夫手头,如今缺得是可用之人。不是你这种马屁鬼!”
“卑职,卑职尽量,尽量知耻而后勇!”陈亮闻听,赶紧又拱手表态。
“滚你娘的的蛋吧!你现在知耻而后勇,能顶什么用!”哈麻气得劈手又给了陈亮一巴掌。随即,却觉得自己不够庄重,会冷了对方的耿耿忠心。于是乎又叹了口气,叫着对方的表字询问:“景明,你追随老夫多少年了?”
“八年,九年半了吧!”陈亮收起媚笑,拱手回应,“卑职记得不太清楚了。反正卑职流落京师,无所皈依。多亏了丞相赏识,才能有今天的光景!”
“快十年了啊,那可真的不短了!”哈麻今天谈性极浓,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点评。“人家说,宰相门房三品官,老夫也该对你有所安排了!”
“卑职才疏学浅,能替大人您抄抄写写,已经是老天保佑。断不敢再奢求什么官职!”陈亮闻听,又惊又喜,后退了数步,打算跪下磕头谢恩。
“站着说话!你其实没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就是骨头软了些!”哈麻瞪了他一眼,轻轻皱眉。
“是,大人!”陈亮已经跪了一半儿的膝盖骨,立刻又像马车厢下的减震板一样挺了个笔直。
哈麻被他的反应逗得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摇着头叹气,“你虽然骨头软了些,但生性谨慎。眼界不算太差,反应也足够灵敏,此外,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能保持几分良知,也是极为难得!”
“这,这.....,是大人平素栽培得好!”虽然明明知道哈麻在夸奖自己,陈亮却觉得耳朵发烫,脊背发凉,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应。
“呵呵.....”哈麻再度摇头而笑,随即,又低声吩咐,“雪雪那边缺一个总管府判官,你明天去补了吧。顺便把我今晚的想法,也给他带过去!”
“大人,大人恩典,属下,属下....”陈亮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得眼冒金星。一时间,竟然忘了下跪磕头,愣愣地看着哈麻,语无伦次。
哈麻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雪雪的胆子和你一样小,但他却是个冒失鬼,有时候做事情只顾眼前。有时候呢,又分不清形势,自己睁大了眼睛往别人的陷阱里头跳。所以老夫派你去他那边做判官,看中的就是你的胆小,机灵和有良心。万一哪天他遇到大麻烦的时候,你记得帮他指一条生路,就算报答过老夫了!”
最后几句,他说得极为郑重,隐隐间,已经带上几分“托孤”的意味。参军陈亮听得又惊又怕,红着眼睛,举起胳膊大声赌咒,“卑职,卑职对天发誓,宁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雪雪大人安全!如果卑职言而无信,愿遭天打雷劈!”
“我信你,否则,也不会派你去辅佐雪雪了!”哈麻冲着他和善地笑了笑,轻轻摆手,“你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领了告身,就可以出发了。记得多带几个人,路上最近不太平!”
“是,卑职遵命!”陈亮红着眼睛拱手,转身离开。待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又迟疑着掉过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丞相,事情真的已经到了不可为的地步么?卑职,卑职不敢辜负丞相所托。但,但卑职,卑职就这么走了,心里头难免会不踏实!”
“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你还真是个有良心的!”哈麻坐在椅子上,颓然而笑。“没坏到那种地步,但老夫却不得不未雨绸缪。你可知道,老夫的前任,脱脱大人是怎么死的?”
“他,他不是被皇上解了职后,死于朱屠户之手么?”陈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低着头,小声反问。
“胡说!”哈麻笑着摇头,不知不觉间,眼角上居然有了泪光,“杀他的岂是朱屠户?!分明是满朝文武。你可知道,老夫接替他为相时,国库里还有多少钱?老夫实话告诉你吧,三万四千五百一十二贯,这就是整个大元的国孥。要不是老夫狠心抄了脱脱兄弟还有一些人的家,甭说再调兵遣将,连给满朝文武发一次俸禄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