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主公是主公!”苏先生讪笑着回了一句,随即转身逃走, “主公有事,微臣先行告退!”
能令朱重九在一日之间做出如此大改变,已经令他喜出望外。所以果断见好就收,以免逼迫过急,适得其反。
“别偷懒,抽空去江湾新城那边巡视一圈儿,有什么问题顺便解决掉。黄正读书少,很多事情处理起来未必妥当!”朱重九瞪了他一眼,低声命令。
江湾新城是当初淮扬大总管府为了充分利用水力和保密的双重需要,特地于长江向北岸内凹处打造出来的巨大工地。但随着新式生产技术的推广,一些非官办工坊,也都主动朝那片区域聚集。这就导致新城的管理难度与日俱增,身为工坊主事的黄老歪每天累到口吐白沫,依旧无法令其运转完全顺畅。
而黄老歪本人,心胸又略有些狭窄。跟麾下的许多属吏都合不来。这令工局处理事情能力愈发孱弱,已经渐渐成了整个大总管府的短板。所以朱重九有时候只好亲自,或者安排能令黄老歪服气的人,过去搭一把手。以免工局那边脚步落下太多,拖延了整个体系的运转。
苏先生自然分得出轻重,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回应,“是,微臣马上坐车过去。黄正的身体开春以来就不太好,您看是不是要他先退下来将养些时日?”
“有合适人选么?”朱重九立刻明白了苏先生的意思,想了想,迟疑着询问。
所谓将养,就是给黄老歪放个长假。然后再补一个新人暂且替代他的职位。等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新人也在工局站稳了脚跟。然后双方将负责的区域重新划分一番,再度达成新的平衡。
“人选倒是有,姓许,咱们刚刚打破淮安的时候,主公前来投效的。原本在淮安做过一任小吏,人很精明,处理起事情来也很果决!”
“他现在做什么职务?”
“眼下是财局的都事,去年底立过一些功劳。我让内务处专门查过他的底细,忠诚方面应该没问题!”苏先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补充。
“嗯,先调到工局去给黄老歪做个.....”朱重九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还是算了,免得你麾下又缺了人手。你从第一次科举考上来留用的人里头,给黄老歪多调几个过去。然后平素自己多盯着些。黄老歪是个有心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那样?也好。主公考虑得比微臣周全!”苏先生闻听之后,默契地点头。能用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就尽量不用旧朝遗留下来的小吏。这几乎是淮安系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后者比前者更有经验,但前者对大总管府的认同感,却远远超过了后者。
“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大伙都咬紧牙关熬一熬。等咱们的府学、百工技校和讲武堂的学生都毕了业,就不会这么艰难了!”唯恐苏先生多心,朱重九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苏先生无法不赞同。去年淮安大总管府最艰难时刻,从军中到地方,都有人发生了动摇。甚至还有人主动跟脱脱那边接触,希望在淮安军兵败之后,能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而在大总管府出资筹办的学堂里头,这些情况却是凤毛麟角。特别是百工技校和讲武堂的学子,每每在最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极大地替官府稳定了军心和民心。
所以在大总管府的众多核心人物眼里,府学、技校和讲武堂的学子,都属于自己的孩子。虽然还没长大,将来却可以继承家业。而科举考上来的,就远了一层,再没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能力之前,仅能算是雇佣来的掌柜和伙计。至于前朝留用的官吏,则又远了一层,除了极少数翘楚中的翘楚之外,其他大多数,这辈子都注定与大总管府的议事堂无缘。
二人又商量着处理了几件琐事,然后苏明哲终于得以离开。朱重九则再度将头埋入案牍之中,开始与大摞大摞的公文展开搏杀。
无论是这个时空的朱老蔫,还是另外一个时空的朱大鹏,政治天分都很是一般。所以处理公务的速度,也非常缓慢。好在两个灵魂融合之后,一些后世的观念,也被新的躯体原封不动给汲取了过来。把整个大总管府看做一个公司,把工场、商号、财税等部门看做生产、销售、财务.....,如是简而化之,暂时倒也还算条理分明。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地流逝,一转眼,已经是日落。当值的亲兵连长进来提醒了一句,让朱重九迅速想起来,自己还请了人吃饭。于是放下笔,狠狠伸了个懒腰,振作精神出了行辕大门。
早有人安排好了马车,将彭早柱等人从驿馆接出。双方先汇集到一处,然后沿着街道,缓缓驶向运河畔最大的一座酒楼。
酒楼老板在下午的时候,就提前得到了近卫旅的通知,清楚是朱总管要在自己的地方宴请贵客,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所以没等日落就主动配合几个乔装打扮的近卫,清空了整座酒楼。将所有大厨、上灶和伙计都换成了自己的亲戚,然后又将做菜的材料亲口尝了个一个遍,才终于放下心来,满脸期望地等在了楼门口。
待朱重九等人来到,直接就被送上了二楼。不一会儿,一道又一道扬州的时鲜美味,就被端上了餐桌。
彭早柱等人虽然称朱重九为叔,实际上,双方年龄却没差了几岁。所以几杯热酒下肚之后,大伙就不再是先前小心翼翼的模样。嘴里的舌头渐渐利落,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坦诚。
“我爹说了,过去他很多事情做得莽撞。所以想请我当面替他向您赔个罪!”潘癞子的儿子潘封,在里边算是一个核心人物,端起酒盏,朝朱重九微微躬身,“这一盏,小侄就先干掉了!我们父子失礼之处,还请叔父原谅则个!”
说罢,将里边的酒水,朝着嘴巴中一倒而空。
“这是哪里话来?令尊与我,都是李帅的旧部,打断骨头连着筋。彼此即便有了误会,也没人会放在心上。况且最初在徐州之时,我的许多部属,还是令尊和彭都督、张将军他们主动赠送的!”朱重九举起酒盏抿了一口,然后笑着回应。
内心深处,他对彭大等人的离开,原本就不是非常介意,甚至还有些释然。因为这些人根本无法融入淮扬体系,留下来只会给自己添乱。反倒是主动离开,能让彼此都轻松许多。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哪一天彭大等人触犯了淮扬的律例,让自己不得不对他们下刀。
“小侄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叔父能否通融一二!”反复观察朱重九的脸色,见他的确没有不悦之色,潘封举起第二盏酒,继续笑着说道。
“说吧,只要不违反淮扬的律例,能帮的,我肯定会帮!”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
“小侄等都是叔父的晚辈,私下见面时,自然执晚辈之礼。但公开场合,小侄却希望能和别人一样,叫叔父一声主公!”潘封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急切,举在手中的酒盏微微颤抖,将酒水泼出来,溅湿了腥红色的地毯。
其他少年,也纷纷举起酒盏,满脸期待地等着朱重九的回应。不比较,不知道淮扬的好处。亲眼目睹了汴梁那边的腐朽与做作之后,他们心里才明白双方之间,到底那边前景更为光明。
“你们能来,朱某欢迎之至。包括彭都督,赵都督和潘都督,如果将来在外边走得倦了,朱某这边,都给他们留着容身之所!”在众人殷切的期盼下,朱重九笑着点头。“但是,朱某却不能随便开这个先例,让你们叫主公。如果你等能在讲武堂毕业,凭本事进入淮安军中,或者从其他学堂毕业,进入百工坊、淮扬八局一院。朱某这个当长辈的,也绝对不会将自家子侄拒之门外!”
“八十一叔!”几个少年举着酒盏,声音哽咽。类似的话,他们下午时已经听彭早柱转述过,但此刻听朱重九再度阐述了一遍,却是别有一番感觉。
八十一叔是公正的,没有因为他们父辈的过失,就迁怒于他们,对他们另眼相看。当然也同样不会因为他们父辈的功劳,就照顾他们,替他们开辟一条金光大道。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自这一刻起,他们就变成了普通人。与淮扬地方上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没任何分别。虽然事实上,他们无论在武艺、谋略还是待人接物方面,都远超同龄人甚多。
“朱某当初和你们的父辈,是被官府逼得不堪忍受了,才提起刀子造了反!”知道少年人们心里未必能完全接受自己的安排,朱重九又抿了口酒,缓缓补充,“朱某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又被朱某逼得揭竿而起。所以尔等虽然为故人子侄,朱某也不能照顾太多。否则,朱某自己开了这个头,底下就有一大堆人照猫画虎。用不了太久,淮扬与蒙元那边,就没什么分别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既然出去转了一圈,应该懂得我的话是不是杞人忧天!”
目光透过玻璃酒杯,朱重九仿佛再度穿越了时空。用另外一个时空的角度看,彭早柱也好,潘封也罢,还有父亲阵亡于徐州城外的张氏兄弟,都算得上的某二代。而当这些二代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具备接替父辈职位和理想的天然正义性时,殊不知,他们的作为,恰恰亵渎了他们父辈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