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经济独立之后,随着年龄增长,渐渐能掌握每样东西的价格行情。譬如这个价钱的鞋子可能穿不了多久,或是做某道菜需要多贵的牛肉等等。当然有时也会有出乎意料的情形,可能是一件穿起来很舒服却很便宜的大衣,或者是对我来说很贵却很难用的水壶等等。不过基本上,随着年龄增长,出错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我最常确认价钱的东西就是每天的食材。这习惯并非在超市养成,而是我开始在自营商店买东西后才养成的。如果去超市的话,我一定是一次买齐蔬菜、肉类、鱼干、调味料,有时候还有卫生纸、清洁剂,加上我的数学很差,根本不可能搞清楚每一样东西的价钱。
可是如果我分别到卖菜的地方买菜、卖鱼的地方买鱼,就能清楚掌握它们的价钱。譬如今天想吃鱼,到了鱼店才知道一片鱼竟然要价七百日元,因此立刻就决定更换菜式。还有发现夏天的冬瓜价钱很便宜,我才知道原来冬瓜不是冬天的食材。或者装修时髦的面包店开张时,在里面看到一条吐司要价五百日元,就知道那不是能天天买来吃的食物。想要犒赏自己吃寿喜烧时,我心中自有一把尺,对食材费用的上限有个底。
相反,有些东西我就是无法掌握价格行情,譬如外出用餐的餐费和置装费。
和朋友一起外出用餐时,或许一开始我会给这家餐厅贵或便宜的评价,可是黄汤下肚后,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不断尽情地加点红酒与菜色,红酒甚至还不止追加一次,因为这时我根本不会考虑结账金额。而且结账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付了多少。隔天只有好不好吃、开不开心的模糊印象,完全无法判断菜色值不值那个价钱。
衣服也是,我经常无法拿捏价钱。虽然我不懂品牌,但我喜欢逛街买衣服。一旦兴起“哇!好可爱!”“我想穿这件!”的念头,大脑就无法工作,好像蒙上一层雾,连吊牌上的价格都不看,到了结账柜台才发现大事不妙。虽然母亲总是提醒我买衣服时要确认材质,但我一次也没听进去。不像秋刀鱼或菠菜,我永远搞不懂衣服的材质到底值不值那个价钱,所以有过不少失败的购物经验。因为我一直没学会如何判断东西的价值,所以到了这把年纪,还是只有一直吃亏的份儿。
而每天的开销当中,唯有一样东西虽然是用钱买来的,但我却觉得它与钱毫无瓜葛。当然我还是得打开钱包付钱才能把它带走,但我觉得它是无价的。妙的是当我付钱时,因为没有付“钱”的感觉,也就没有“贵”(类似餐费和置装费)和“花太多钱”的挫败感。
这个东西就是书。
只要翻开书读个几页,我马上就会忘掉花了多少钱这种事。即使读到一半觉得没意思,也压根不会想到价钱,完全不会有浪费钱、浪费时间的想法。
或许这与我的童年记忆有关。我的父母很单纯,他们相信读书绝对是件好事。而且,只要拿书给我看,我就变得乖巧安静,所以他们总是让我读书。我不记得自己曾得到过什么想要的玩具或衣服(但我记得哭闹央求的画面),不过,书则是要多少本都没问题。父母不会对我说买太多书了,也不会说太贵了所以不能买。或许这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书是有价钱的东西。
即使上了初高中,想要的东西得用自己的零用钱买时,我也不曾为了买书而烦恼。毕竟文库本很便宜,如果连买文库本的钱都没有时,我还可以去学校的图书馆借。至于上大学时,我虽然不是一个手头宽裕的学生,但除了学校的图书馆之外,还有大学附近的区立图书馆,学校附近也多的是二手书店。
记忆中,我是在二十三岁时,第一次碰到买不起想要的书的窘况。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有进入社会到公司上班,虽然得到新人奖步入文坛,可是奖金只够拿来当生活费,下一本书也不是马上就能出版,为了应付生活,我开始打工。之前,我认为书是拿来“读”的,只要善用图书馆,根本无须花费银两。然而,当时我却开始想要“拥有”书,因为我感受到“拥有”书的喜悦。
当时我在大学图书馆读到令我着迷不已的尾崎翠的著作,手边也想要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尾崎翠全集,税前价是五千八百日元。
即便是今天,要价五千八百日元的书依旧不算便宜,但倒也不是买不起的价格。不过对于当时二十三岁的打工族来说,实在是贵到让我觉得买下它会有罪恶感。“想买,但好贵,想买,但好贵。”我经常抱着这样的心情出现在池袋帕可百货(PARCO)的书店里(当时这家书店出售许多尾崎翠的作品),轻轻抚摸着有淡绿色插画的精装硬壳书封,许久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结果我的确在那一年把它带回家,虽然花费不菲,虽然图书馆也借得到,但我就是想要!不肯向自己妥协。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买下对我来说价格不菲的书。之后,我对书的占有欲便一发不可收拾。我认为书不只是“读”物,也是“拥有”物。有的书,美丽如内田百闲的复刻版作品搭配上谷中安规的插画,纤细如涩泽龙彦的图鉴,又或者是别具一格,如晶文社出版的博尔赫斯作品集与二见书房出版的巴塔耶著作。与其说想翻开阅读,我更想把这些书陈列在我的书架上。
书的好处就是,只要不沉迷于珍藏书,再夸张也不可能买到负债累累。书再贵也很难超过一万日元,比起珠宝或手表,价钱可爱亲民多了。我从二十三岁才开始想要拥有书,买过的最贵的书就是尾崎翠全集了。
有几个理由让我很庆幸自己当初买下觉得价格不菲的书,其一是可以随时阅读。当我写小说写到很烦闷时、感到迷惘失意时、和朋友或情人之间产生摩擦或是进展顺利时,我总是会伸出手拿起尾崎翠全集,沉醉于字里行间。因为它就在自己的书架上,所以我不急着一次读完,可以慢慢咀嚼。
此外,不同于小时候的想法,我体会到书没有所谓贵或便宜的区别。五千八百日元的书与五百八十日元的书,它们给我的感动并没有任何差异。书不像牛肉或鞋子,没有价钱合不合理的问题。
再者,书就是书。书再怎么贵也不会是首饰,不翻开读就没有意义。虽然拥有书是一种喜悦,可是不翻开读就无法获得更高一层的喜悦。
一年后,我就不再为了想把书摆在书架上而买书,还是回归到想读书而买书的动机,单纯因为书架上摆着想读的书而感到开心。
现在我住的地方,有一套1963年出版、46册的《世界文学全集》(新潮社出版),包括《黑猫》《螺丝在拧紧》等。它们原本放在我老家的书架上,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买的了。当初我搬出来一个人住时,并没有想把书带到租住的公寓,唯独这套《世界文学全集》例外。我初二时偶然读到《黑猫》,觉得故事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恐怖感,每次我只要想到这本书,就觉得非常恐怖。不知为何,我想把这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恐怖感带到租住的公寓。非常少有的、心血来潮的时候,我会翻开重读,重新体会十四岁时的感受,然后因为被相同的恐怖感包围而感到开心。
这种时候总是让我深刻体会到书是无价的。一本在1963年定价290日元的书,这样的价格在当时到底价值多少,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这完全不要紧,因为这三十年来,它的确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而且不单只有恐怖感,还伴随着一种仿佛光线洒落般的幸福感、宛如冬日毛毯的救赎感,以及从脚底直窜而上的不安,等等,这些感受都让我无法停止阅读。然而一旦读完,却又感到如世界末日般的寂寥。总之,过去书带给我的感受,以及往后将继续带给我的感受,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无法用价钱衡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