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不多天,茗菡和翠莲的录取通知都下来了,茗菡录到了省师范学院,翠莲录到了省医学院。茗菡和翠莲都如了愿,她们高兴得成天哼唱着合不拢嘴。庄里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大姑娘们也是羡慕不已,他们一有空就来和茗菡、翠莲闲聊。那些年轻媳妇子们也隔三差五地来,她们有给翠莲和茗菡送鞋垫的,也有送自己绣的手绢或枕巾的。这倒忙坏了茗菡妈和翠莲妈,她们成天守在屋里,只忙着端水做饭,招呼客人。茗波的舅舅、姨夫、姨娘也都来了好几趟。他们看这边收成好,倪庆山一家人忙不过来,一有空闲就都过来给倪家帮忙。
茗波办砖厂的事这时也多少有了些动静,庄里人兴奋,茗波家更是喜上添喜。茗波手头现在虽然没钱,但庄里有好几个人已答应借钱给他,再加上茗涛在银行跑的贷款以及茗涛积攒下的,随便凑几万块钱已不成问题。所以,他虽然很累,心里却兴奋不已。
倪庆山和梦二两个更是忙上加忙。娃娃们一开学,人手少了,他们夏收还忙不停当,秋季作物又得操心。茗菡、翠莲都考上了大学,在土坪人的心里,这当然是一桩大事了。每天晚饭后,那些秦腔爱好者会唱不会唱的便都拿上家当聚到倪家或是梦家,连说带笑地折腾上半夜。那些年轻媳妇子大姑娘们有时也会跟上自己的丈夫、父亲或兄弟来凑上半夜热闹。
看到这些,倪庆山越加精神了起来。他看庄里人三天两头地来看自己的大学生女儿,今年收成又这么好,就和梦二商量着,在娃娃走之前把庄里人美美地招待上一顿,也算是给娃娃饯行了。梦二没意见,两人就各自给家里人说了,家里人自然高兴。因为茗菡比翠莲要早走几天,所以倪家先置办。茗波妈怕自己支应不过来,老早就把茗波的舅舅舅母、姨夫姨娘都叫来。巧芸大和妈听到消息,也提前一半天就来了。倪庆山招呼好亲戚,就老早请来了马汉云。
马汉云虽说当了多年的总管,但听倪庆山说要大办一场,可这又不是婚丧嫁娶,他也没经历过,所以便找来村长杨春林、副村长张逸山商量着看怎么过。张世清因为亚君的事还未完全处理好,他多少有些心神不安,但这是老倪家的事,他还是很卖力地帮着给马汉云几个出主意。等马汉云一伙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后,他们将所用的东西列了个清单交给茗波。茗波拿上清单,先买了头大肥猪,又到乡上和茗涛两人转着买了几百斤大米及所需的蔬菜烟酒等。倪庆山请来厨子,厨子按倪庆山的意思也列了个清单。茗波又照着清单买了趟调料等。庄里来帮忙的早都借好各物,搭起帐篷,那些女人也都提着自家的菜刀来等着切菜。
一庄的人就这样忙活了一两天,总算到了正日子。这天,庄里的人基本上都停下手头的活到了倪家。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自然都围着茗菡转,她们说说笑笑地总没个休止。正笑着,茗涛回来了,他已是一个神气十足的包工头。
庄里那些人见茗涛回来,又都围着茗涛问长问短,尤其那些年轻人,更是拉住茗涛不放。他们总觉得,茗涛身上有很多他们没有却又让他们羡慕不已的东西。
从那些赞叹的目光里,倪庆山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的升华,那是一种实力的存在,一种幸福的象征。倪庆山就在这气氛中享受着欢乐。他相信,土坪人对幸福生活已有了新的理解,生活也赋予他们新的追求。
倪庆山想起了熊金保,他想让熊金保看看这些,可是熊金保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倪庆山心里为熊金保错过这样的好时代遗憾着,也为自己一度阻止过茗涛难过着。但那些终究过去了,他因为眼前的好日子而振奋,因此他那皱巴巴的老脸上总挂着笑容。
不知怎么,倪庆山突然想让魏新旺和张来福也看看他家的兴旺,可惜他俩都没来。他瞥见了张顺贵,张顺贵正在一个拐角处窃窃地看着茗涛一伙。倪庆山知道,张顺贵是偷空来看热闹的。倪庆山内心不由产生一种怜悯之情,他想过去招呼张顺贵,却没动,只怔怔地看了他两眼,就又忙别的事去了。
因为人多,一部分人在帐篷里吃饭,没轮上吃的都挤到院子里抽烟说话,或是聚到耳房里喝酒。倪庆山在院里欢笑着和来的人打招呼。茗菡跑过来说:“大,我咋看彩杏一家子没来一个?要不我叫去。”倪庆山一想,米青山一家果然没见一个,就连米少华也没来。他知道米青山的心事,便说:“茗菡,你忙你的去,我找你马家爸商量一下看该咋办。”
于是他找来马汉云,马汉云说:“要不赶快打发个人叫去。彩杏说了那么丢人的话,今儿要是不把老米叫来,往后庄里谁家再过事老米就越不好出面了。”倪庆山就喊过茗波说:“你赶快去米家,把他们一家子都叫来,就说我请着呢。”茗波答应着,刚要转身往出走,却与手里拿着一双鞋垫往进走的桃花撞了个正着。茗波刚一呆,倪庆山却在后面连声催着。茗波不敢拖延,只脸一烧,就悻悻地走了。
不大工夫,米青山一家果然被茗波连拉带搡地叫了来。倪庆山迎出去说:“你看这几天把我忙得,你们没说早点过来帮个忙,还等着专人去请呢。”米青山不好意思地说:“哪里的话,我赶着把些麦子拿了进去,刚想着要来,茗波就去了?这不,我连脸都没顾上抹一把呢。”倪庆山说“那边有水”,便把米青山几个让进院里。
茗菡看彩杏来了,便过去拉住她的手说:“你咋才来,快到那边去,翠莲她们等着呢。”彩杏说:“我们忙着呢。”她俩说着话,刚一转身,不想和端着盘子从这儿经过的熊富贵又撞了个满怀。彩杏怔怔地望着熊富贵,熊富贵边往好整理着盘子里的碗筷边说:“我、我……”彩杏颤动着嘴唇,还没说上半句话,却先淌了几点子眼泪。
茗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她大喊她,说她的几个老师来了,让快去接。茗菡一听,便拉着彩杏说过去看看。彩杏这才回过神来,想着刚才人多,又丢人了,便趁转身擦了把眼泪。茗菡又喊来翠莲,三人便迎出去,刚好碰上丁永春几个进来。他们相互问候之后,茗菡说:“大,你还没见过我们的老师呢?”倪庆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茗菡指着说:“这是我们班主任丁老师,这是魏老师……”
倪庆山这时脑子已乱成一片,哪能盯得准。他只连连地握着丁永春几个的手说:“老师好,老师好。”在来的几个老师中,属魏德贵年龄最长。他和倪庆山握着手边开玩笑地说:“听说你常到庙里去,看来你烧高香了!”倪庆山羞愧地说:“你听人说呢,我在哪儿烧香了?不过说归说,娃娃能考上大学,全凭着老师好,让你们费心了。”丁永春说:“看你说的,老师教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还是娃娃自己要努力。倪茗菡、梦翠莲都很用功,有时我怕她们学坏了身子,经常从教室里往出赶。现在好了,两人一个考了咱石台中学的第一,一个第二,还都是一个庄上的。”他看看茗菡和翠莲,接着又说:“你们给咱们争了不少气。不过到大学后,还是要多下功夫,多学东西呢。”彩杏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茗菡和翠莲也微红着脸答应着。这时梦二又过来和丁永春几个握手寒暄几句后,便让着他们进到屋里。
因为有老师来,庄里还没吃饭的人都谦让着让老师先吃了。吃过饭,茗菡又把他们让到西窑。倪庆山取包烟来,又喊人倒了茶水。丁永春几个和茗菡闲聊了一会儿,各人又给茗菡送了些东西。魏德贵送的是一本相册,丁永春送了一个笔记本。在几个老师所送的东西中,属丁永春送的笔记本最为别致。那笔记本用一个盒子装着,并且还挂着一个碎锁子。这是茗菡渴望已久的东西。茗菡小心地打开笔记本,在扉页,丁永春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一首《点绛唇》,道:“山险峰高,路途不可多逍遥。往昔清苦,笛咽肠断处。怅然回首,风雨天崖路。今何往?为向霄汉,星月携来舞。”
茗菡看罢,头一抬,见丁永春怔怔地坐着,她忙让着丁永春抽烟。丁永春起身却说要走,魏德贵几个也应声而起。茗菡也没用心去想这首词的含义,只急急地收了起来,又和翠莲几个坐着说笑了一回。直到太阳落山,翠莲她们才走了。茗菡送出来,看耳房和帐篷里的人都还喝酒耍牌,她也没进去,只到伙窑里端些水来洗头洗脚,及早地收拾着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茗菡就起了床。她出门一看,伙窑、耳房及帐篷的灯都亮着,里面还吵吵嚷嚷的。茗菡知道昨晚的场还没散,她也不理会,径直跑到了伙窑。她妈已做好饭菜,她大哥、二哥也把她的铺盖放在手拉车上绑好,直催她赶快吃饭。
茗波妈见茗菡过来,就跟前撵后絮絮叨叨地安顿着,边往包里塞了十个煮鸡蛋。茗菡匆匆地梳洗一番,赶着吃了几口饭,接过包,给茗茵、茗茹各掏了只鸡蛋,就跟着她大、她大哥、她二哥出了门。
到乡上时,天刚放亮,车站里的人稀稀拉拉的,有的在转悠,有的坐在车上等着。倪庆山喊着让茗涛赶快去买车票,他和茗波往车顶上绑铺盖。等铺盖绑好,倪庆山又仔细看了一遍,觉得放心了,这才喊着茗菡上车。茗菡上去后,他又撵到车上,一再嘱咐:头一次出远门,一路上要小心,到学校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啦,等等。茗菡不耐烦地说:“大,我知道。”倪庆山瞪一眼说:“小心没大错,你把啥知道了!”茗菡看她大有些生气了,就没再吭声,只盼着车快点走。
司机把车发着,喊着让闲人下去。茗菡想:这下她大再唠叨不上了。不想她大下车时却喊了声:“师傅,先等一下。”茗菡不知她大又要干什么,便不耐烦地向窗外胡乱张望着。她大正三步并做两步地向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卖部走去。不大工夫,她大手里捧着些水果糖走了过来。尽管司机大声喊着“快点”,他还是低头小心地走着,生怕水果糖掉地上似的。茗菡突然觉得她大是那么的慈祥,一种奇妙的感觉顿时袭来,这感觉直让她泪如泉涌。她后悔刚才顶撞了她大,实际上她现在最想听的就是她大的那些唠叨。
茗菡想下去,但司机一再催着,她只好坐在车上,看着她大渐近的身影。眼看着她大到了跟前,茗菡怕他大看见她的眼泪,就赶忙擦了一把,打开车窗佯装着笑了笑说:“大,你买这些干吗?”倪庆山踮起脚尖,将双手从车窗伸了进来,茗菡赶忙撩起衣襟接了过去。倪庆山放下手里的糖,又从衣袋里掏出两把,边往茗菡的衣襟上放边说:“路远着呢,你把东西都照看好,不要睡着了。”茗菡说:“大,我知道。这些行了,你把那些留给茗茵、茗茹去。”倪庆山说:“你拿着,她们在跟前,想吃我就给她们买去。”
茗菡想说话,眼泪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倪庆山够着给茗菡擦了擦,自己也眼泪汪汪地说:“都上大学了,要学着懂事呢,再不要动不动就嚎。去大学后要好好念书,家里有你两个哥哥在,你也不用多操心。”茗菡泪流满面地点着头。她多想让她大那粗大的手再抚摸她一会儿,她大却慢慢地向后移去了。她瞬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在她泪眼回眸处,她的父兄向她使劲地挥着手,她也不由得伸出手来。在她的身后,是渐渐远离的石台。
石台!土坪!多么可亲的名字!那里,留存着她的童年、少年的欢乐与苦恼,留存着她妈的唠叨、她大的叫骂。那些老师、同学,那些庄邻近舍们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全都跳进了茗菡的脑海之中。
茗菡昏昏沉沉地靠在座背上,细细地回想着那些发生过的故事。那些故事就这样在贫瘠的山寨里演绎着,而后又随着时光的远离悄无声息地流逝,正如红尘中逃逸出的一把沙粒,在避风港里慢慢地向前滚去。猛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段故事,昨天还是一场笑料,今天竟成了懊恼而忧伤的回忆!
原来,昨天张道明酒喝到高兴处,就跑到院里拉过茗菡说:“娃娃,你是咱们土坪的金凤凰,会飞会走。但不管到哪里,你都要记住,这是生你养你的家乡!”茗菡当时因为情急,又觉张道明迂腐酸臭,便嘲笑了他几句。张道明并没理会,直是个说:“你们这些娃娃,一到大城市怕就忘本了,要不我绘张家乡图你带去,想家时就看看这个。”旁边给茗菡帮忙的几个女娃娃便起哄让张道明画。张道明喊人拿来纸和毛笔,趁些酒性,稍加思索,便挥笔写道:“骄阳东升,敞门庆丰收。山花烂漫晨雾柔,挽手轻撩愁云。走过南北数家,燕飞骡马戏耍。老少月下话闲,和风轻扣苇帘。
在中国的大西北,在黄沙侵蚀的高原上,有一块并不起眼的地方。但由于她的贫穷和饥饿,使她的名字传遍了全国乃至世界。东南沿海一些发达地区已向这里伸出了援助之手。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又怎能忘记那些被他们过怕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