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清几个给倪庆山正说着那道士的灵验,突见熊富贵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他大不行了。倪庆山一听呆若木鸡,张世清神情恍惚地念叨着:“昨儿都好好儿的,我给符时还和我坐着说了好一阵子话呢,怕是去地里时没防住伤风了吧?”熊富贵说:“去地里时我还怕迎了风,就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
倪庆山听熊富贵一说,猛然回过神来,惊慌地说:“喔,怕是回光返照!”张世清一听,这才想起那讨饭人可能是个骗子。但这会子他心烦意乱的,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匆匆说了声:“快走。”几个老汉便跟着熊富贵一路小跑着到了熊金保家。
熊家院里静悄悄的,当倪庆山一伙跑进熊家西窑时,只见熊金保女人坐在炕上抹着眼泪。张世清赶忙过去摇了摇熊金保,熊金保早咽气了。熊富贵见状,倒头便嚎。张世清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倪庆山,倪庆山淡淡地说:“老熊得的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张世清抹了把刚刮了两天的胡茬,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布满了疑云。
熊金保死了!土坪二村方神庙庙会会长熊金保的死,多少给了张世清等人一些打击。倪庆山有一阵也在想,熊金保得的是肝硬化,死是必然的,但他的死又使人那么沉重、那么悲伤。但不管怎样,人已经死了,他只能怀着悲痛的心情帮助熊家办理着丧事。
他先找张世清商量说:“熊金保虽不算老,但富贵已到了弱冠之年,他家又单门独户的,熊金保要在这里立祖,咱们还是当老人地来葬。”张世清和马廷云等人免不了又吵嚷了一番。等商量停当,张世清就打发熊富贵去请马汉云来当总管,他和倪庆山几个则忙着把西窑地下该抬的东西抬了出去,墙上贴的那些破烂不堪的陈年旧画也都取了,然后端些土来把地面垫平整。
等马汉云来时,张世清几个正忙着给亡人换衣裳。他看看换的那些都是洗过的旧衣裳,便转身问熊金保女人家底情况。熊金保女人早已瘫在炕上,泣不成声地说:“我家的顶梁炷子都倒了,唉,现在要粮没粮,要钱没钱的,叫我咋办呢……”
马汉云一听就知道底细了,他喊过熊富贵说:“富贵,你妈已成这个样子,现在要你担担子呢。衣裳旧些都不要紧,只要干净就行。就是这粮食,要不你快到庄里去七家八家地先凑着借些子来。”倪庆山听见,撵过来说:“庄里怕都空着呢。刚好茗涛前两天给我拿来了些钱,正赶上熊家这事,要不我过去先拿些子来,你看有多少就够了?”马汉云说:“要买粮,还要买油、盐、花纸等,有二百就差不多了。”
倪庆山盘算着刚要出去,熊富贵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倪庆山面前。倪庆山当即吓了一跳,他稳了稳神,慌忙拉着熊富贵的胳膊说:“富贵,快起来,你这是干吗呢?”熊富贵抽噎着说:“倪家爸,我对不住你。”倪庆山说:“快起来,看你这娃说的啥话。咱们两家,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熊富贵说:“倪家爸,我有罪,你惩罚我吧。”倪庆山没好气地说:“好端端的,你有什么罪?快起来,咱们还都忙着呢。”熊富贵说:“倪家爸,我说不出口,我心里难受啊,你就惩罚我吧。”
倪庆山只想着熊富贵可能是因为父亲早逝,心里悲伤自责罢了,所以就耐着性子说:“富贵,你为你大伤心我知道,你大得的是死症,谁也没办法治。你快起来,你大的后事我们会操心好的。”张世清看熊富贵如此悲伤,也就过来解劝了几句。熊富贵不但没听,反而越加伤心。倪庆山渐有些气了,他拉住熊富贵的手,强硬着口气说:“你这个娃娃,好说歹说不听一句。赶快起来,事情还多着呢。”
熊富贵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倪家爸,我真的对不住你,你们的粮食是我偷的。”
倪庆山一听惊呆了,只愣愣地站在院里,内心却如五雷轰顶。他相信自己曾经很坚强,但这会子他却显得特别脆弱,脆弱得连一步路都难以行走。他想狠狠地揍熊富贵一顿,却听熊富贵隐隐地说:“……那晚我本想帮你们去找茗涛,不想刚到半路上,却见一个人扛着一个口袋,我就远远地咳了一声,那人丢下口袋跑了,我一看是张正福女人,知道她没干好事,就跑过去一摸,她丢下的却是半口袋玉米。饿肚子的难受促使我把那半口袋玉米背了回来,第二天才知道是你们家的,我大就把我圈在窑里痛打了一顿。但背来的已经没法背回去,再说这事只有我和我大知道,对我妈都说是借的,我大只让我别给人说,等日子好过时,他亲自上门跪着给你陪罪。不想好日子还没见个眉目,我大就去了。今天趁我大尸骨未寒,我当着众人的面给你赔罪……”
院里的人一听都惊呆了,来张家帮忙的也都一个个偷偷地溜走了。倪庆山慢慢地松开了熊富贵的手,木然地站立着。他恨的是贼,并且暗地里也查找过,也为这事争吵过。他以前很想把这偷粮的贼拉出来生吞活剥了,但这时他没有那么做。他不相信熊富贵是偷粮食的贼,更不相信熊金保是知情者。实际上,随着时光的流逝,再加茗涛给家里的填补,倪庆山早就把丢粮的事忘了,就连那些衣裤的事他也忘得差不多了。他累了,累得无力去问熊富贵,只喃喃地说:“富贵,男子汉大丈夫,心胸放开阔些,快站起来,腰板挺直,你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尽管倪庆山的声音很轻很轻,熊富贵却觉字字震撼着他的心。他怯怯地抬起头看了看倪庆山,倪庆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被风蚀了的深深的皱纹。整个院里就这样寂静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是张家人吵架的声音。
这时张道明来了,张世清瞥了一眼张道明,不好意思地又低头忙着给熊金保换衣服。马汉云见张道明进来,忙拉到一边和张道明商量着明天请阴阳、吹鼓手的事。好在熊金保早就准备着盖个耳房子,木头也收拾了些,现在就用来做棺木了。
这里马汉云和张道明还正计划着,西窑里张世清喊着说衣裳已经换好。马汉云问杨春森把纸钱印得如何,杨春森说印了些。熊富生也让人从乡上中学里把富梅叫了回来。马汉云喊着张世清几个把亡人抬下来,看着他们把尸体放平整了,便叫来熊金保的大儿子富贵、小儿子富生和女儿富梅爬到地上给熊金保烧了倒头纸,富贵几个又痛哭了一场。
因熊金保是庙会的会长,所以他的丧事虽不隆重却很庄严。一庄的人就这样忙活了几天,总算把熊金保的丧事办完了。庄里人还没从给熊金保办丧事的疲劳中缓过气来,又到放二水的时候了,家家又都忙着打坝修埂,准备放水。
倪庆山他们这一组的地在下边,所以要等前面的人先放。尹春明也不搞副业去了,他们和倪茗波、梦怀江、穆凤英几个在地里跑了几天,总算轮上了。好在这次轮上他们这一组是在白天,这比晚上方便多了。倪庆山怕人手不够,也跟来了。倪茗波几个跑着把水接到地里,就和杨春林一块蹲在地埂上边看着水边闲聊。
好大一会儿一块子地还没淌满,杨春林站起来说:“咦,怕是前面渠开了,咋这么慢?”他要上去看,倪庆山起身说:“你们放水,我呆着也没事,我去看就行了。”杨春林便又蹲下,和尹春明几个聊着。倪庆山顺着渠沿上去,到前一荡地的渠边一看,那里开着个小口子,水哗哗地直往下流。倪庆山顺着渠看下去,有好几家人都在地里忙活着。倪庆山想是他们把水口子没堵好,便用铁锨挖些土堵上,上去跳着踏了个结实。等堵好后,倪庆山看看没什么问题,刚转身要走,张来福却跑过来喊着:“我们正用着水,你咋把我们的水堵了?”
倪庆山知道张来福因永艳的事好久没出过门,今天在这儿碰上,他却这种姿态。倪庆山有些失笑地说:“你们早都放过了,咋还是你们的水?”张来福说:“放是放过了,你们也还稀罕这一点水?”倪庆山说:“看你说的,哪一点水不是钱买的,谁不稀罕?”张来福瞥茗波一眼说:“我想着你们有那么一个包工头,不要说挣大钱了,光人巴结着送的糖茶怕都够这些水钱了!不想连这点子水也看在眼里。”
倪庆山听张来福话茬不对,知道张来福又在挑衅,就气恼地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咋这么说话呢?”张来福冷笑一声说:“咋的,我还说错了?不过你要知道,萝卜是个菜,便宜是个害,你把别人的便宜占得多了,也不怕遭天的报应。”
倪庆山一听脸都气青了,他说:“我们又没招你没惹你的,你这人有神经病呢?”张来福瞪着眼说:“咋了,还不服气?你把我们的水渠怎么填的就怎么挖开。”倪庆山说:“都成怪事了,你把我们水偷着往地里放,还不叫人堵。”张来福说:“我放的是渠里的水,上面写你们名字了吗?去,杨村长和你们关系好,你告去,看杨村长把我能怎样!”倪庆山正气得没辙,张来福女人又沿着渠骂了上来:“……你两铁锨把渠挖开叫水往下淌就行了,和那些不懂道理的人有啥嚷头!”
看着放水的杨春林几个起初见倪庆山和张来福站着,以为他们在闲聊,也没在意。不大工夫,他们又见张来福女人沿渠骂了上去。杨春林起身说:“张来福有一亩地的水钱没交,我没给水,他可能又谋着占便宜呢。你们呆着,我上去看看。”梦怀江几个也起来说:“他想占啥便宜?走,咱们都过去看看。”穆凤英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咋堵水?”梦怀江就让茗波和尹春明留下堵水,只他跟着杨春林去了。
老远,他们就听见张来福女人破口大骂着,杨春林和梦怀江小跑着到了跟前,杨春林问是咋了。倪庆山还没顾上说话,张来福女人却说:“那么大的一渠水,把这点子也没见过,我们放些子咋了?见不得个穷人喝米汤。”杨春林说:“要放水把钱拿来,我立马给你们放。”张来福蔑视地看了一眼杨春林说:“我们用混凝土砌护水渠呢,用点子水咋了?把你是多大的个官,我们娃他舅还在水管所呢!”
杨春林知道张来福的为人,心里本来就有气,听张来福这么一说,就有些憎恶地说:“有本事你到水管所里要去。我拿着大家的钱,给众人买的水,谁不交钱我就是不给谁放。你有一亩地没交钱,那一亩地我就不叫你淌。”张来福说:“你眼睛瞎了,咋血口喷人呢。谁给地里淌水,你见了吗?”杨春林说:“你说没放水,那咱们这阵儿看走。”
杨春林说着,就过去拉张来福。张来福趁势扑过去说:“你想打人还是咋的?有本事你来动一下我看。”周围过来好些看热闹的一看张来福又要耍横,就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张来福却越加狂了,他抡起拳头就要打杨春林。杨春林也不示弱,扑着要打。倪庆山怕两人真的打起来,忙上去劝解。谁知冤家相逢就是眼红,张来福女人一看倪庆山过来,以为他是给杨春林帮忙的,也就提上铁锨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