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热情地重金贿赂狱吏,才见到潮湿阴暗的监狱里的秦昱。不过除了阴暗潮湿,秦昱自然舒适的模样一点都不像在坐牢。暗蓝色的干燥棉被,灰白的小圆枕,木床上铺着厚实的褥子。沈从觉得也许他都比自己睡得香。床旁一小案几,上有一个油灯,正对案几的是一个草垫。更令人吃惊的,在这个狱舍里竟然还有一个边约半米的木制正方形,上面平整地铺着细细白沙,秦昱跪坐在前,专心地写大字。
沈从:“……”
秦昱抬头看向狱舍外的人,皱眉道:“不说是朋友吗,怎么是沈端平?”
狱吏无辜道:“这位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沈从笑道:“我与方显兄有缘,一起外出办案近六十天,我便以为这便可自称自己是方显兄的朋友了,秦大人不要见怪。不过这次为了来见秦大人,我还特地带了两坛酒,”他用那两坛酒敲敲狱中的栅栏道,“这可是我来枢都第一天,在院里埋下的酒,虽然时间不长,不够浓郁,但却是小弟的心意。”
秦昱看着他道:“那还真是有心了。”
沈从对狱吏道:“我想与方显兄促膝长谈,不知是否可行?”他转过头对秦昱道:“丞相李正,前日被腰斩了,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狱吏看向秦昱,秦昱用眼神示意他可行,狱吏随之打开牢门,请沈从进去,重新上锁。
沈从环顾四周道:“原来这便是苦庐诏狱,沈某见识了。”
“沈大人如果着实好奇,也可进来与秦某作陪。”
沈从笑言:“苦庐诏狱只关押薪俸二千石以上的犯官,沈某可没法进来。”说着,他将一坛酒递给秦昱,自己打开另一坛酒的封口,仰头喝了一口。”
秦昱道:“沈大人原来可是少府,如若不是你临阵倒戈,何至于现在只是个大司农属官太仓?”
沈从爽朗地笑道:“在下才做了区区几日的少府?绝无可能厚颜至此而领如此高的薪俸!”
秦昱也笑道:“不过沈大人的做法还是颇有几分先见之明的,一个低贱庸俗的贱妇一夕之间竟成了金枝玉叶。我一怒之下的暴打变成皇后殿下指责太尉大人于公于私都管理不当的绝好理由,一连几日,岳父都被召进宫里指着鼻子骂,丢尽了脸面。”
沈从道:“皇后殿下还是留有余地的,至少不是在朝会上,当着所有官员下属的面这么做。”
秦昱哼了一声,打开酒坛,也喝了一口,意外地觉得,滋味比想象中的要甜美。放下酒坛,他道:“留有余地?那不过是因为,原来的御史大夫、她的兄长,阴绩做上丞相罢了。”
“可如今丞相长史和丞相司直全是朱氏族人或与朱家有姻亲关系的人,阴大人如何指挥得动?他又能做多少事呢?方显兄就不要对皇后殿下抱有慊怒了。”沈从劝道。
“可是他重新调整官员位置,两个丞相长史满员,那我必然就被罢免了,而空出的几个位置竟然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世家公子占了。”
“不过是皇后殿下兴致来了,随意允诺罢了。那几个人实在不成气候。”
秦昱冷笑道:“不成气候?当沈大人刚步入朝堂,有谁觉得一个寒门出身的男子会成气候?但是沈大人的能耐出人意料,在目前看来,你至少改变了一个贫家女的命运。”
沈从道:“秦大人着实高估我了。”
秦昱道:“替我向嫡公主殿下转告一句:想要尚棠郡?她太早就表现出她的目的了!看着吧,即便她诅咒我,我也能从这诏狱完好无损地回去。”
沈从沉默良久,起身道:“告辞。”
沈从走出秦昱的视野,他忍不住得意地叫道:“不送!”闻言,狱卒谄媚着跑了过来:“看来这位大人确实是您的好友。把如此美味的酒送给大人。”
秦昱问:“你怎么知道这酒不错?”
狱卒道:“那位大人来的时候他的随从提着五坛酒,那大人说:我们可以随便拿走三坛酒,留两坛酒给你们喝就行了。大人您是不会生气的。”
秦昱思忖,沈从大概是在防范自己陷害他。不过,他是不可能用毒药折磨自己的身体,而仅仅为了陷害他。
沈从回到车上,喝下坛子里最后一口酒,然后随手丢到路旁。他道:“去城外粮仓看看吧。”
在出城门前,他遇到了宋昭。他意识到宋昭就是皇后随口授官的那四人之一,就上前攀谈起来。宋昭的态度可谓亲切自然,要知道,官场上的人往往看不起他的出身或是嘲讽他的奴颜媚骨。虽然宋昭的态度并无给他带来不适,不过他发觉宋昭是因护送其妹求医而显得有几分敷衍的时候,他就告辞了。他想:有机会一定要结交此人。
一到城外粮仓,沈从就开始清点校对几天来收入粮食和搬出粮食,并查看几袋谷物的质量。他皱眉道:“今年涝灾旱灾不少,这粮食也不怎么样。”
来送粮食的官吏道:“大人,您就别这么挑剔了。郡守大人勤勤恳恳地叮嘱百姓农忙时节要多出几分力气,说得嘴皮子都没了,人也晒黑了……”
沈从道:“跟我说有什么用?这粮食既不是给陛下皇后吃的,也不是给在枢都住的人吃的,这是给安西大营的将士吃的,到时候他们吃不饱一个状告到太尉大人那里,你来担责啊?”
那官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沈从也没理他,继续干手头上的事情。不料,这时有个小吏飞奔而来,报告了一个坏消息:“大人,昨日安西大营的人来,说粮食并没有送到他们那里而送粮食的人也没回来。我们按您的吩咐沿路查看,发现那粮食被流民劫了!”
“劫军粮?!”沈从不可思议道:“他们不要命了?”
另一个小吏道:“现在流民越来越多,城门早就不让进了。这些日子,有好些民仓都被劫,甚至还有一些世勋贵族的粮仓。没想到,这次竟然抢到我们头上来了!”
那个小吏叫道:“现在就不要管这事儿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流民已经往我们这边来了,他们想要我们的粮食!那没吃饱饭的流民,在城外至少聚集了二十万呢!”
“那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大概两刻钟以后就到了。”
沈从没来得及责备这个小吏说话不分轻重缓急,便急着给他们分配任务:“你赶紧去安西大营,请他们赶紧派人过来;你,这里离枢都比较近,赶快找卫尉;还有你,你在这里留守,把门封好。”
前面两个被指到的人飞奔而去,被指到要留守的那个人害怕问道:“大人,你要到哪里去?”
沈从道:“我要去‘接骨圣手’孟贤问处,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未等他答应,沈从就从车上砍断绳子拽下一匹马,绝尘而去。他远远地看到流民浩浩荡荡的队伍,那队伍中还夹带着许多老幼和身体虚弱的人,越行进越慢。他瞟了一眼,马上纵马离开。
当他找到宋昭的时候,他正好要听孟大夫对于宋家妹妹腿伤的说法。他急急忙忙地闯进去,对宋昭做了个长揖:“十万火急,请宋公子施以援手!”众人讶然,不知所为何事。
宋昭起身回礼道:“沈大人,如此焦急,不知发生何事?”
沈从深吸一口气,道:“昨日,流民劫了运往安西大营的军粮,今日直奔粮仓,只怕在仓里所有粮食都会被糟蹋。我已经派人向卫尉和安西大营求救了。”
宋昭茫然道:“那我能做什么?”
沈从道:“劫夺军粮是死罪。如果他们真的冲进粮仓……”他闭了闭眼道,“只怕会血流成河。”
宋昭严肃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阻止此事发生,可是……”
“没关系,我会等你回来再决定的。”“宋家妹妹”道。
宋昭回身作揖道:“多谢。告辞。”两人快步离开。
“宋大人,我本不想麻烦你,但是我想到时候只怕不会有人听到我反对的声音,这附近也只有你可能做到了……”沈从对他打断了他们求医感到非常不安。
“只要她觉得没事就行了。”宋昭道,“不过,沈大人,如果粮仓被劫,我也无力阻止杀戮,我现在要去找骑都尉王嘉,也许他能帮忙。”
“那我现在去那儿守门,敬候佳音。”
“我尽力,回头见。”
两人骑上马背,一前一后向不同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