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致平踱出宫门,慢吞吞地蹬上马车,摇了摇自己浆糊似的大脑袋,想到在朝会上发生的事情,他忍不住时时叹息。卫尉朱彰提出废丞相一职,一石激起千层浪,以御史大夫阴绩为首的官员和太尉朱理为首的官员很快打起了嘴仗,参与的官员接近十之六七,话音一阵高过一阵,宫殿内的热浪也变得越来越足,使人接近窒息。匡致平端坐席间,昏昏欲睡。
“大盛建国初期,太祖皇帝设立丞相时有言:‘相国、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廷尉大人,我说的可对?”御史大夫阴绩看到匡致平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颇有几分恼火,突然发问道。
匡致平冷不丁清醒起来,直起身,还未说些什么,秦昱抢白道:“太祖皇帝设立丞相是为了更好地治理朝政,那时英才济济;但现如今李氏把持朝纲后,朝中风气是一日不如一日!皇后殿下,微臣绝非是要永久废除丞相,只是眼下情形,没有丞相更有利于朝政清明。”
“如若没有丞相一职,秦长史协理君上便等同于丞相!也许秦长史并非真的觉得朝中无人能担任丞相一职,而是自己想做中流砥柱喽?”
“秦长史政务娴熟,绝对会将朝政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退一万步说,即便秦大人出了什么差池,不还有太尉大人嘛!所以,设立丞相,不过多此一举!”
匡致平头昏脑胀地站在原处,觉得这世道越来越不好了……
马车载着匡致平慢悠悠地向廷尉府走去。匡致平啜饮一杯存在马车上的陈茶,一边心里慢慢盘算着手上未完成的案卷,其中最为重要自是丞相李正和其族人一案。匡致平步入仕途早年也有受过李家的帮助,但在此事上,他既无能为力也不愿和朱家对抗。虽然他的倒台是由于丞相与太尉的相互倾轧,但其中他也有做过一些超出礼制和律令的事情。李正败了,在朝斗中败了;可他被判刑,却不是完全冤枉的。
匡致平在廷尉府前下车,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郭勋吓了一跳。
“姐夫!小弟在此有礼了!”
“……郭勋?你小子没事来廷尉府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望姐夫啊!”
匡致平无言以对。郭勋的表姐在未嫁之前,曾经如长姐一般照看过郭勋;在她嫁人之后,匡致平曾经在某些场合在郭勋面前扮演长兄的角色。比如在他十二三岁时曾教他射箭。
“这几年,除了逢年过节你来看过我,我们可是很久不见了!你今天来看我,可真是稀奇啊。恩……不过我还是很欣慰的。可是你看过了就赶紧走吧。你在廷尉府吵吵嚷嚷的,我脑袋疼。”匡致平边说边往门里走。
“头疼?姐夫看过郎中了吗?”郭勋边说也边跟着他往里走。
“这是官场上的事,歇歇就好了。”匡致平停下脚步看着他,“你到底有何贵干啊?”
“我想出仕,所以看看姐夫是怎么做官的……我是认真的!”郭勋急切地说。
匡致平边往里走边道:“你认真呢,这是好事。如果你真的要出仕的话,你表姐也开心。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学学,你要记得!认真点,别吊儿郎当的,别弄得我这个廷尉没面子!”郭勋笑嘻嘻地应着。
两人正说着话,一位奏曹掾向匡致平施礼道:“廷尉大人,一位新寡妇状告尚棠郡郡守柴寿昌,现在陈大人正在审她。”
“知道了,”匡致平点点头,转头对郭勋道,“走吧。”
那个陈大人看到匡致平进屋,马上站起来想要行礼。匡致平一挥手,陈大人就重新坐了回去,接着审道:“你说钟良未曾盗窃,有何依据?”
“那日七月廿二,拙夫上山想采些药草卖,贴补家用,在山上一名猎户的草屋里借住了一宿。那名猎户姓罗,除他之外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陈大人闻言点点头。他又问了几句关于钟良的为人处事和案发细节,钟氏一一作答。
郭勋发现虽然这个小寡妇黑不溜秋,身材消瘦,但不像一般流民身上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裸露的皮肤上也没有难以入目的创口。他想她的亡夫生前一定待她很好。
郭勋低声问道:“姐夫,你不是廷尉吗?怎么不审审她?”
“这位陈大人是廷尉正,是廷尉的属官。既然他已经先接手了,只要他不做错什么,我也没必要强行介入。”
郭勋笑了起来:“姐夫不愧是出自祖上四代均为廷尉的律学世家,小弟受教了!”
匡致平眼看审问已接近尾声,低声道:“我带你到别处看看。”
两人起身离开,堪堪走出十米开外,便听到陈大人刻意拔高的声音:“秦大人,您屈尊光临此地,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郭勋和匡致平相互看了一眼,便疾步往回走。
匡致平一进门就叫道:“秦长史可真是稀客,实在是令敝府蓬荜生辉啊!”
秦昱一个眼神阻止了他的随从抢夺钟氏的动作,举手作揖道:“匡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匡大人解惑。”
“秦大人请讲。”
“军户并非良民,这贱民告官,不是以下犯上吗?难道不应该先杖三十吗?”
“并非……”匡致平用眼神阻止了陈大人急切的回答。
匡致平微笑着答道:“如果案情属实,就不需要这么做。在秦大人未来之前,我听闻了此案的前因后果。我以为,钟氏的亡夫确有冤情。”
“就算案情属实,钟氏这可算越级上告!”秦昱冷冷道。
钟氏听闻此语,快速道:“请大人明察,民女并非越级。只是尚棠郡的郡监和廷尉平均对此置之不理。”
“就算钟氏有做错的地方,那也不需要杖三十吧。先帝曾有敕令,对老幼妇孺慎刑。看钟氏这么瘦弱的模样,相必已许久未吃过饱饭。这几杖打下去,没了气息,岂非廷尉府的过错?”郭勋笑眯眯地说。
秦昱的脸色变了几变,突然笑了起来:“廷尉大人,在下曾在回朝途中遇过这名女子,那时我无暇顾及,但想来还是有几分缘分的。匡大人,请让秦某单独与她说几句吧。”
“当然了。”匡致平不假思索道。
郭勋吃惊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拉走了,一转头发现只剩下钟氏和秦昱及其仆从留在原地。
“钟小小”看着匡致平等人离开,几个仆从分别走到窗口和门旁守着,转过头看向秦昱,然后站起来。
“呵,本官现在才知道,我错。因为你不是来伸冤的。”
“秦大人,您误会了。天气寒冷,妾可能感染伤寒而死;各地饥荒连连,妾可能饿死;盗贼横行,妾可能被杀死。如果不是来伸冤,不是来为这样的血仇讨个公道的话。民女不辞辛苦来枢都是为了什么?”“钟小小”语气冷静,却有着其他难言的情绪。
“你一个小贱人从尚棠郡那儿孤身前来,这本身就不可能。你的话里,不也有这样的意思吗?还有你是怎么从秦府逃出来的?”
“民女不是一个人来的。一位侠义的商人好心让民女随行,在此之前,也有许多游侠襄助妾。秦大人如果想详细知道些什么,可以借用廷尉大人的案卷一览。民女能在这里,这只是因为您的宅院守卫过于宽松了。”
秦昱沉默片刻,突然欺身在她耳边说:“贱人,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人。你等下在廷尉面前马上否决掉你说的所有话。这样你会死得容易点,不会那么痛苦。”
秦昱满意地看到钟氏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恐惧和动摇。
“大人为什么要怎么做?大人觉得这么做的话陛下和廷尉大人就不会再管尚棠郡的冤案了吗?”她的语气中出现了明显的颤抖。
“不一定,算了。我只是想要把你低贱的人头摘下来悬挂在我遇到你的那个地方。”“钟小小”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恐惧在强烈地收紧,半响无法放松。
秦昱笑着接着道:“用来警告站在你背后的那个人。”
可是,“钟小小”不明白:“妾并没有做什么对大人不利的事。”她缓缓吸一口气道:“而且,您误会了,妾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
“可是你要把柴郡守定罪,那就是与我为敌。更何况,本官讨厌被人算计。”
事已至此,“钟小小”反而冷静下来。她确实没有想过,也没有人想到,秦昱在这么一个迷人的皮囊后面竟然有着如此狠决的心肠。治理政务行云流水,处理犯官案件张弛有度,朝会辩论时深刻机敏,打击敌人却是如此阴暗狠毒。
她看到秦昱将匡致平客客气气地请进来,然后他微笑道:“匡大人已经将案子的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了吧?”
匡致平点头称是。
秦昱道:“那钟氏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皇后殿下也不需要这样的人污了她的眼。她就随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匡致平想了想,点了头。
秦昱道了声告辞就往外走,他的仆从抓起钟氏拖着带走。在快要踏出门口的时候,钟氏突然出手伤了抓着她的人,冲向秦昱,将他压倒在地上,向他漂亮的脸上狠狠地招呼了一拳。
匡致平还未喊一声住手,秦昱的仆从已将她按倒在地,拳打脚踢,一次比一次钻心透骨的疼。
“秦昱,你在干什么?快住手!”听到声响跑过来的郭勋吃惊道。
“是她先打我的!”秦昱龇牙咧嘴道,“贱人,我非要她尝到苦头不可。”
“钟小小”缩在地上,用手脚护住脑、胸腹要害,可是那几个行伍出身的男人力量充沛,一次一次砸到自己身上的拳头,仿佛在用肉身对抗钢铁那样的无济于事。痛感越来越强烈,头脑越来越麻木,她仿佛看到星光在天际升起……
“皇后教令!匡致平听令!”
“钟小小”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但是她也没能听到什么了,她陷入了黑暗的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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