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微微凝眸,抽出手,作揖道:“秦将军慧眼识人,礼贤下士,沈从感激涕零。但令世人向往之事物,往往似镜中花,水中月;沈从不愿冒此风险,只是为了一个愿想……”
秦昱打断道:“沈兄以为这个腐朽衰败的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几时?东边的霞国,北方的瓦卢人,西边的庸人,南边的雷图国,在我们曾经强盛的时候俯首称臣,现今却虎视眈眈,垂涎日久。如若不是,各自心怀叵测,加之山海阻隔,联合不易,我们早已亡国。国内,朝内有党争,地方上又有起事之反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明白,是时候,一扫陈陋,建立一个新王朝。”
“秦将军,此言差矣,”沈从目光灼灼,他道,“太尉治军有方,领兵有道,朱氏子孙允文允武。朱家权倾天下,不仅仅因为党争。倘若在此时起兵,只会被杀鸡儆猴。更何况,君臣有别,臣子反叛,是为大逆。还请秦将军三思。”
“我明白。”秦昱笑道,“我只是禁不住在沈兄这样的能人面前,一抒平生之志。不过沈兄还是把我先前说的,当作胡言乱语吧。”
沈从端正姿势,作揖道:“沈从告辞。”秦昱回礼,沈从道:“请留步。”
秦昱目送他离开,他刚刚的一番话,只是心血来潮,并没想到沈从如果密告皇后,他该作何举措。但他想要试探沈从的想法,却是由来已久。在他看来,沈从只是出于自保投靠皇后,有傲骨有才学没背景受白眼,应当很容意为他真心实意的一番话所打动。而且,他的直觉也是对的:沈从也不满这早已病入膏肓的王朝。
东宫。
“太子殿下,不久前,公主在玉阳宫拜见皇后殿下。”宦官道,“不过,公主腿伤未愈,坐在轮椅上,免于跪拜。”
太子高怀黎坐在地上道:“我就说怎么宫里不见人影,果然是离宫治病。出宫也好,免得人事繁杂,影响心情。”宦官小心退走。又来第二个宦官,他道:“皇后殿下请太子殿下去太极宫一同进膳。”
高怀黎道一声“知道了”,挥手让他退下。太极宫是皇帝的寝宫。大概有让他亲姊见见父亲和共享天伦之乐的意思。他站直身让侍女更衣。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公主梅的情形。她帮他整好衣服,却系不上腰带。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行动间,似乎弥漫着一股温暖的熏香。
他知道有很多皇室成员对她身份存疑,虽然胎记一出便堵了大多数悠悠之口。也有人说,她只是血缘上算是公主,但她的举止谈吐则不是。他非常希望他的姐姐能听得进他的意见。
当他赶到太极宫时,他看到皇后与公主梅正在皇帝病榻前抱头痛哭。他的父亲中风偏瘫已有六载,说不了话,咽食也有困难,不过好在吃得进去。两腿和双手软趴趴地贴在床上,偶尔见到右手几个拇指活动一下。全身上下,最健康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双目黑亮,转动灵活。此时他的眼睛看着皇后母女,左右审视,却看到高怀黎。
太子高怀黎行礼道:“儿见过父亲。”皇帝漠然地把目光移开。高怀黎曾经相信太医说陛下的依然具有常人的心智,不过现在他有点怀疑。皇帝一开始病卧在床时,眼中还时不时露出愤怒、痛苦之类的表情,不过如今很难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如果不是眼睛还能动,这个部位就跟身体其他部位一样麻木。
依高怀黎看来,他父亲做皇帝确实也做得窝囊。十四年前,韩匪军攻入都城,皇族和世家集体外逃五十日,他的祖父在车马劳顿中染了热疾,很快就死了,当时的太子,他的父亲在颠沛流离间即皇帝位。在高怀黎模糊的印象中,他的父亲一直认为他的即位很不详,总觉得哪天会身首异处,沉湎于酒色,不理政事。有天清晨醒来,左半边脸中风,然后其他地方也不动了,发展十分迅速。太医的针灸也是收效甚微。
皇后听到太子的声音,便擦了眼泪,安抚梅儿,吩咐传膳。为了照顾公主梅,宫里特地做了高高的桌子和椅子。食不言,寝不语,是每个有身份的家庭的规矩。不过,这两位情绪激动的母女早已将之抛到脑后,开始述说十四年前离宫之后奔走四野的凄苦。后来到了皇帝要进食喂药的时间,皇后就进去侍奉。不过,皇帝身边有三名太医,和两位嫔妃,更有多位宫女,应该不用她亲自动手。
这日后来,皇后就留在皇帝旁边。两名皇子皇女饭毕告退。出太极宫后,未等高怀黎开口,高梅便提出想到他东宫一叙。
高梅问他有没有参加过朝议,喜欢读什么书之类的问题。然后她问:“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脸上就有忿怒,今日亦是,不知弟弟所为何事?”
高怀黎笑道:“只是母亲过于严厉了些。我有些孩子心性,不爱亲近母亲。”高梅笑而不语。
高怀黎道:“姊姊长于山野之间,如今回到宫里,需要学习的事物可谓繁杂。姊姊请不要畏难而放弃,我也会相助你的学习。”
高梅含笑道:“我明白。”
“此外,简王高肃,乃九卿之宗正。他把你的名字写进族谱,你应该送礼表示答谢,伤好也需要登门拜访。他可是父亲的长辈。”
高梅颔首道:“多谢。”又笑道:“上次看你,我本以为你不学无术呢。”不过,东宫里的摆设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我每天都有读不完的书,练不完的骑射,哪里会不学无术。母后也会令宦官把一些奏章拿给我看,东宫中亦有人为我分析朝局。廷尉匡致平前些天被下狱了,阿姊你不知道吧?”高怀黎笑道。
高梅平静道:“这只是太尉扳倒李家后,刚刚开始的政治清洗。”
高怀黎沉默片刻道:“是吗?那它会持续多久呢?”
“如果最终使其他人都战战兢兢,无人再敢反对太尉。想必不会持续很久。”
沉默半晌后,高怀黎道:“小时,我经常和李家的小姑娘一起玩。我曾经相信我们会结婚约之盟。”
高梅道:“世事无常,就让它过去吧。”
高怀黎呜咽着什么,高梅没有听清。她问道:“你说什么?”
高怀黎涨红着脸道:“如果过不去怎么办?”
高梅看着他,叹了口气,她道:“怀黎,你是储君。现在天下不太平,朝中也不太平。将来会发生更多的事,更多残酷的事情,你又如何过去?人死亡的意义,在于提醒活着的人好好活着。”
高怀黎垂头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的。”
后来,高梅每天来东宫,有时来看书,有时来向高怀黎展示一下她所学的东西,比如茶艺。高怀黎常常说起在前朝发生的事:匡致平一案,有百姓为他喊冤,在太尉门上写“****”,在里坊间塞白纸。太尉以“恶语中伤,混淆曲直,居心叵测”为由,抓十几人。没成想,在第二天朱府门前大树上,挂一大大的木板,上书“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署名“燕羽行”。太尉赶紧满城找姓燕的人。城里有一些姓燕的人,却无人有“羽行”一名。有人怀疑这不是真名,而是游侠的绰号。一查还真是,不过可惜似乎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籍贯,只隐约知道是西南人士。
此时廷尉一职由朱理二子朱俣担任,被牵连的百姓关在他下辖的牢狱中。他贴出告示称,只要燕羽行自首,无辜入狱的百姓就会释放。不料,此人艺高人胆大,在贴出告示的第五天早晨,在太尉府前发现一个包裹,贴着一张字条“请太尉亲启”。
这个被送到朱理面前,朱理因为担心有毒而迟迟不敢下手,便询问将此物抱来的管家,里面是怎样的东西。朱府的管家犹豫片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朱理脸色一变,赶紧叫其他人离开。打开包裹一看,竟是他的不知何时不翼而飞的金印,卫尉朱彰的银印和廷尉朱俣的银印,甚至还有作为主将将要征兵讨伐的朱和的虎符。这几****都在城外军账中训练新兵,检查军资,与谋士推演战局,燕羽行究竟是怎么拿到的?如果被人知道,朱和丢了虎符,这便是死罪。朱理的脊背冒出冷汗,脖子飕飕发冷。他赶紧让人叫朱俣放了百姓,顺便把他的银印还给他。
朱彰得知那个游侠偷了金印银印不说,还偷了虎符,差点瞪掉眼睛:“那个燕羽行是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呢?”朱俣轻飘飘道,“保不齐他有上天入地之能呢?燕羽行,此名不虚啊。”
“闭嘴!这世上哪来的奇人异事?不过故弄玄虚罢了,不要长他人志气!”朱理斥道。
这时,却有一人急急忙忙来报:“八日前皇后殿下代发圣旨封丰陵郡王为齐亲王,济威郡王为凌亲王。”
“什么?”众人一片哗然。朱理咆哮道:“快拦住使臣!”
那人哭丧着脸道:“都走了八天,拦不住啊!而且是大鸿胪丞欧阳最奉命前往,这也不是谁都能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