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门响,沈从从床上站起,走上前打开房门。是宋昭。
宋昭上下打量他。沈从穿着中衣,手上被细心包扎过,腹部也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在昨天的混战中,他的腹部受到强烈的打击,更耐人寻味的,上面还有一分多深的口子。相比之下,他身上只有一些非常明显的淤青而已。
他想起昨天乱局里,朱彰对沈从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不知那仅仅只是威胁恐吓,还是真的在混乱中下手了。
沈从请他进门,问道:“宋小姐如何了?”
宋昭道:“刚刚她使人告知我,她已经自行前去孟大夫那儿,让我好好休息,不必起来。”
沈从思索道:“她并非是你亲妹是吧?昨晚再次见到她才想起她……”
宋昭微笑道:“沈大人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吗?”
沈从含笑道:“自然不是。沈大人带我到这庄子附近逛逛吧。我发觉后山枫林的景致不错。”
因为腹部有伤的缘故,沈从没有系上腰带,外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映衬着他银玉般的面庞显得分外洒脱雅致,为了避免伤口迸裂,两人走得非常慢,也没有带任何仆从,有的时候看到心旷神怡的山水,也会停下,细细品看一番,抒发几句感想。
他们到达枫林中心,绚丽的红叶纷纷扬扬落到了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是陆浒在与另一人对弈。
沈从上前道:“应垣,我和宋昭都来了。”
应垣担忧道:“我不是让你不用来吗?有什么事,让宋昭转告你也是可以的。”一边把白子收起来。陆浒随之收起黑子。
沈从笑笑道:“我不想被你们排除在外嘛。再者,宋昭找我时,时间也还充裕,所以我就死皮赖脸地跟来了。”
宋昭听了也笑了起来,陆浒对他道:“我想大家都明白了。我们想让你们两个重新认识一下,以后发生什么事好照应。”说着,四人在棋盘周围坐了下来。
沈从眉眼弯弯道:“沈从,字端平,盛神帝宣灵七年加入吾盟。”
宋昭眨了眨眼道:“宋昭,字弘微,盛神帝宣灵十年,也就是去年加入的。”
“两个握握手吧。”两人面露尴尬,象征性地碰了碰,马上缩了回来。
宋昭摩挲着手问道:“也不知道咱们盟里谁定的这么奇怪的规矩,第一次见面的人要先握手。”
“这并不是明文规定的,只是特殊的形式而已。一是表明两个人间虽然也许会有上下级和资历长短的差异,但盟里每个人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二是,我想你们也感觉到了,两个陌生人突然接触彼此的身体,会有些异样的感觉。我们希望这感觉会成为彼此信任的基础。”应垣耐心解释。
“哦——”宋昭瞄了他一眼,有点好奇他的身份。
应垣道:“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应垣,我加入吾盟已有七年。”说着,伸出手来。宋昭勉为其难地伸手握了握。
陆浒看几人熟悉得差不多了,于是道:“好了,我们现在开始说正事。昨日发生流民和官府兵的争斗,粗略估计,官府兵死十之六七,流民死十之五六,粮仓一片狼藉,略有损失。我们希望你们能以当事人的身份,写出昨日事情发生的大概脉络。宋昭,你现在就写。沈从,你伤好再写。”说着,从棋盘下方掏出纸笔递给宋昭。
宋昭伏案奋笔疾书,沈从道:“我心里有个疑惑。”
应垣利落道:“说。”
“昨日卫尉带来两千人,严淞带来八九千,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人,一万对二十万,如此兵力悬殊,为什么没有人找援兵?”
陆浒道:“卫尉手下的人马大概有四万,分散在城门各处、宫门内外,实际上能马上调动的人有三万。不过问题是,有权力调兵的人只有卫尉卿和卫尉少卿,但是那时三个人都在现场。”
“可是,如果他们假传命令,调兵救场,不可能受到太大的惩罚吧。”宋昭闻言道。
“不过留守的低位官员并不清楚消息正确与否,我觉得他们不可能会冒着革职风险乐于救人。”沈从道。
宋昭闻言点点头,问道:“那安西大营呢?哦——远水救不了近火。”
应垣点头,又道:“朱彰和严淞最终能够取胜,也多亏他们随机应变使用军阵和多年沙场作战的经验。不过,据说无论是朱彰还是严淞,都受伤不轻。对了,那个卫尉少卿高子升,也受伤了,他是你朋友是吧?”他转头问道。
宋昭道:“他还好,没什么事。另一个卫尉少卿朱思,则被一张细竹片刺伤眼睛,不仅仅是单眼失明,也许要死了。”
“不,他没有失明,他只是刺伤了眼皮而已,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陆浒否定道。
宋昭遗憾道:“朱思是朱理的长孙。如果他死了,朱理一定方寸大乱。”
应垣摇头道:“就算朱理暴毙,如今已能掌握半个朝政的朱家,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倒台,他儿子孙子可是不少。且,朱氏和皇后相斗,对我们也有好处。”
宋昭自知失言,心中多了几分忐忑——宋家和阴家近年多了一份姻亲,刚刚他站在宋家的角度想问题,忽略了此时他应该的所在。
沈从瞅了瞅他,忽然道:“那公主梅呢?示意宋昭将她送出宫,是要询问她的想法吧?”
应垣懒洋洋道:“她决定退出,不过她发了毒誓,此生此世都不会泄露任何事情。”
陆浒抓狂道:“从一开始,我就说她不可信。我们还费尽心机地让她认祖归宗?!还有,你怎么这么幼稚,让她发誓?如果老天爷开眼的话,昨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宋昭停下笔,点点头。
应垣充耳不闻,他严肃道:“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三个月后,会有几个诸侯王入京。其中丰陵王高睦、济威王高琚是兵力最强的。阴氏现在只有一个丞相,军权和大部分政事依然掌握在太尉朱理手里。有人怀疑,皇后也许会和他们合作。你们两个要注意他们的动向。不过,不要走太近了,以免引人怀疑。”
沈从问:“这个‘有人’是谁啊?”
应垣收走宋昭写完的纸,示意陆浒该走了,才道:“我上司。”
沈从和宋昭相对而视,若有所思。
在四个男人讨论她的时候,卫茈炎正指挥着仆从从河里捞出一具半死不活的人体。
卫茈炎倚在婢女琴的身上,一边喊:“忠海左边……左边!裴森快抓住绳子……一、二、三,加油……一、二……使劲啊!抓牢他……”
费了大半功夫,那个被拉到岸上的人令人欣慰地还有几次若有若无的呼吸。越太医亲自下手,拍出那个十一二岁少年肺胃中的泥沙,迷迷糊糊的少年痛苦地咳了几句,又昏迷过去。越太医安慰大家道:“没事,只是太累了,很快就会醒的。”
琴儿窘迫道:“他没有穿衣服!”
茈炎笑道:“大概被河水冲走了,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忠海,把车上的大氅给他披上,快要冬天了,免得伤了风寒。”
刑娘子见此情形,伸手为茈炎披上斗篷,笑道:“姑娘真是善心。这个孩子遇到您,可真真走了好运。”
茈炎温柔地笑了起来,朝向她道:“好运?刑夫人真是这么想的吗?”
刑娘子不安道:“贱妇愚钝,不知公主说的是什么。请明示。”
茈炎轻轻抚摸着垂胡袖上精致的花纹,轻轻道:“刑娘子为秦昱夫人朱瑛引路,我想知道其中有什么渊源?”
“并没有什么渊源。”刑娘子祈求地看着她。茈炎不为所动。刑娘子接着说:“要说渊源,那便是小的时候上女学时颇为要好,但自朱家飞黄腾达后,除看病诊治外,少有往来。”
她既羞惭,又很想隐瞒,更有痛苦的罪恶感。但这种罪恶感,好像并不是因为她对茈炎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呢?她示意琴儿把她交到刑氏的手里。琴儿既高兴又担忧地走到旁边。
她倚在刑氏身上,轻轻道:“你的长辈反对你和她来往吗?”
刑娘子睫毛颤了一下,低声道:“朱氏一直想在朝中一手遮天,对名利贪得无厌。我的父亲和公公都不想卷入无休止的朝堂争斗中。”
茈炎看她许久,突然道:“不,这不是所有的真相。”刑娘子轻轻咬唇。她接着道:“不仅仅是这样,还因为,你喜欢她。”刑氏吓得差点松手。可是她不想就此打住:“但如果仅仅只是暗藏心底的喜欢,还不至于给你带来这么强烈的痛苦。所以你们肯定做过什么事,不幸的是,这事还被你父母撞见,是吗?”
刑娘子不可思议地看重她,好像白日见鬼般诧异,她很想就此转身离开,不管茈炎会不会因此摔倒在地受到伤害,但是她又害怕这件事会被她大肆宣扬,她呆立在那里,全身如冻僵了一般。脑袋里只回荡着一句:又有人知道了……又有人知道了……
这时琴儿突然跑过来喊道:“公主快跑!”
茈炎定睛一看,先前被救回来的少年拿着一根断掉的树干胡乱挥舞,周围人们抱头如鼠窜。琴儿的喊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扭头朝茈炎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