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明和图多媳妇第一次说话,是吉明去找图多商量去集镇上买东西的那次。那一天,他手脚无措地坐在图多家,一边与图多说着话,一边一丝不苟地捕捉着图多媳妇干活发出的声响。也就是那一天,他才知道,图多媳妇叫洋卓,他刻骨铭心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洋卓给他倒了一碗奶茶,双手捧过来,对他说:“请喝茶!”“呀呀!”他答应着,急忙接过了茶碗,一些茶水还倒在了他袖口上。他脸色发红,他明显感到了他说“呀呀”时的夸大与不自然。
这便是他和洋卓的第一次对话,吉明永远记住了这一刻,并经常回味着。那一天,洋卓头上的雪青色头巾象是一团灼人的火焰,烧坏了吉明的眼睛,吉明至今能感觉到眼睛被火刺伤后的那种不舒服。
去集镇的路上,图多的兴致很好,他一支接一支地唱着拉伊,声音尖细而又响亮。几头在山坡上吃草的牦牛,稀奇地抬起头来张望着。一只藏狗可能认为打扰了它睡午觉的雅兴,不奈烦地汪汪地叫了起来。但图多对此毫无察觉,仍然义无反顾地唱着,似乎把身边的吉明也给忘了。而此时的吉明,沉静在一片雪青色的幻想之中,一团雪青色的云雾笼罩在他周围。虽然是他叫图多一起去集镇的,但这会儿他被动地跟在图多身后,好象是图多牵着的一匹马。图多一连唱了好几首拉伊,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像图多牵着的一匹马一样一直跟在后面的吉明此时也从雪青色的包围中脱离了出来,渐渐地回过神来。他见图多不唱了,便见缝插针似地说:“朋友,有了女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图多刚要张口重新唱他的拉伊,忽然听吉明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便回过头来说:“是啊,大不一样了。现在别说找个女人玩玩,就连到朋友那里喝口酒都很困难。”说着还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吉明听了,心里隐隐为洋卓感到不平,便说:“有了女人,还想找别的女人玩,你也太贪心不足了吧?再说,洋卓到了你家,就里里外外地忙活,我每天早上都看见她捡牛粪哩。”
“那当然,娶她来,就是让她干家务伺侯老子睡觉的,要不娶她干嘛?”
吉明越发为洋卓感到不平,他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和图多见到的那朵与众不同的野花,当时图多就那么无所谓一把把它摘下来,又揉碎了的。吉明心里那种隐隐的疼痛又开始发作了,他强忍着,假装随便地问道:“这两天,你老婆可能也看见我了吧?”
“可能吧”,图多说,“我没听她说过。
吉明立刻感到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图多则又开始唱他的拉伊了。
我的马儿啊,
跑得快捷又平稳。
皮毛光滑又漂亮。
有了我这马儿啊!
哪怕是神驹我也不眼热。
我的妹妹啊,
长得俊秀又心痛,
干活手巧心又灵。
有了我这妹妹啊,
哪怕是仙女……
可能是乐极生悲吧,图多一路上唱着拉伊唱到了集镇,又从集镇上唱回来后,他和吉明去看了看各家的牛羊,这一看可坏了。图多家几头健壮的牛不见了!
图多一首拉伊还没唱完,把半段唱词便咽到了肚子里,随之脸色也变了。掌卡村历来和与之不远的邻村闹草山纠纷,如果牦牛跑到了邻村的草场,那就有去无回了。他让吉明回他家说一声,自己便骑马找牛去了。
看着头也不回径直走向远处的图多,吉明的心忽然加快了跳动,这倒不是为图多丢了牛而担心,而是一大团雪青色的云雾又把他笼罩住了——他又要见到洋卓了,而且图多还不在场。
吉明走到图多家帐篷门口时,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脚下有些不稳当,心跳也比刚才快了,但脑子却十清晰。他有意咳嗽了一声,图多家卧在一旁的看家狗立即警觉地抬起头来,一看是个熟人,又懒洋洋地趴下了。洋卓从帐篷里出来,把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笑着迎了过来,她雪青色的头巾象一枚小太阳,均匀有致地晃动着向吉明逼近,吉明慌乱而又紧张地低下了头,就像是一个曾被光线刺痛过眼睛的人条件反射地躲避着阳光。
在此后的日子里,吉明曾细细品味当时的情景,但怎么也记不起他是怎么从图多家走出来的,每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在吉明的记忆里,只有洋卓的一双手在轻轻地擦拭一只碗,碗的上面飘浮着一团雪青色的云雾。但吉胆永远忘不了的是当时的一段对话。
“你喜欢去雅娜古城是吧?”洋卓问吉明。
“是的,我常去那地方,有时候还和图多一起去。”
“我也去过那地方,”洋卓说,“做姑娘的时候,和几个女伴去的。那里的花开得真好。”“是的,有好多花,不过得到夏天。”
“那时候,我还对女伴们开玩笑说,我要是朵花,就开在这里。”说完这话,洋卓欢快地笑了。
“……”雪青色的云雾沉沉地向吉明压过来,吉明只感到一阵玄晕,甚至在后来,吉明回记起这段情景时,仍然感到有点头晕眼花,慢慢地,吉明品出点味道来:没准儿,洋卓就是我先发现,又被图多摘去的那朵野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