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医生分配到这个医院来的时候,胡蝶的孩子都已经五六岁了。那一年她28岁,眉梢眼角有了些细小的皱纹,看不出来。风韵这东西便是和年龄有关的一种沉淀。可能种类不同,有的人是沉静、有的人表现出的是看透后的从容、淡定,而在胡蝶的身上,你细心些,能看到热闹下面的寂寞,平静后面的躁动。她生了孩子后就通过关系调到了护理部,不用上夜班、也不忙,知足些的应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上下班的铃声里送迎晨昏,在油盐酱醋里打发悲喜,在孩子渐行渐短的袖口脚管中看到希望。很多人都这样过,上班时间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下班时间交给自己一草一木衔起来的家,要是有些个人爱好,每晚看一两节永远看不完的电视剧,或者在密密编织的毛衣手套里迎接冬天,你不能说那不是幸福。那是我想象中最女人的女人,贤惠、安静、温暖、满足,但那不是胡蝶。
胡蝶那时候在护理部,原本是管各科室护士的临床操作和下达一些有关护理方面的文件。后来,因为她的热心,宣传科也经常调她过去帮忙,比如周末舞会的安排,一些大的节日的文艺汇演,就是在这样的活动中,她和周一舟接触频繁起来了。
周一舟那时候刚分配到这个医院,是个外形帅气、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那么大的小伙子,却特别地容易腼腆。胡蝶经常开他玩笑,有时候弄一些小小的当让他上,他没有不进去的。他是一所著名医学院的高材生,智商没那么弱,只不过他喜欢让她高兴。她比他遇到过的,想象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是他喜欢的那种成熟的、风情万种的美。他喜欢那样的女人,举手投足间让你想入非非,他愿意想入非非,他曾经想过她一丝不挂,想过将她抱在怀中,压在身下,他都想过,她不是女神,她活色生香,她亲切、实在,她经常在他左右,唾手可得的距离。他对那些小护士崇拜的眼神一点感觉都没有,唯独对她,脚步声都能听出来,踢踢踏踏,有些拖泥带水,但令他心驰神往。他是有些腼腆,但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他可以装得跟真的一样,让她笑得前俯后仰。周一舟在大学的时候交际舞就跳得很好了,可那时他说不会。
“还要胡老师指教。”他托了托鼻梁上的眼睛,很认真很正经的样子。
“瞧这孩子,又体面又干净,以后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姑娘。”她夸张地将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咯咯地笑起来。他也笑,难为情的样子。
胡蝶比他要大出三四岁,整天以长辈的姿态自居,又是五岁孩子的母亲了,别人不大会想到其他的。
一直到活动结束了,胡蝶还是有事没事往三病区跑,说是要给周医生作媒。做媒哪里要总是两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半天?
胡蝶到底不是有那么多心计的,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见他,她不想想,她是谁?在什么地方?有多少双眼睛?她全都没有看到。自从那天以后,她整个人像突然苏醒一样。她活了28岁,才知道什么是柔情。实际上她早感觉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这个腼腆的孩子,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止不住地颤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又湿又热。他没必要这么紧张的,如果他仅仅为了学跳舞。每次排练结束,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赶着回家,总是他留下来,帮着她收拾东西,关门窗,他不大正眼看她,只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看她。有一次她冷不防地迎上他的目光,他马上就慌乱了。他不象其他几个医生,喜欢跟那些小护士打打闹闹,他只注意她的动静。他真的,喜欢她吗?他竟然喜欢她?她回家将自己关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看自己,脖子上有皱纹了吗?乳房不如以前坚挺了,手臂怎么会这么粗?渐渐地她很少跟他开玩笑了,两个人的眼神开始互相躲避了,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在她的后面,关上门,然后两人说再见。
那天出来,天下雨了,本来是毛毛雨,别人都匆匆地离开了,等到他们要走的时候已经是中雨了。
“我近,我回宿舍给你拿把伞?”他说。
“不要,这雨下不久。我等等!”胡蝶说,转身又进了房间。
“那,我走了。”他说。
“嗯,再见!”她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羞耻。她听到门被带上了,只留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常有孤独的感觉。
可是她转过身,他居然在她后面。她站不住了,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周一舟吻她,小心翼翼地吻她,额头、眼睛、鼻子,再滑到她的脖子、耳朵,这样吻她,他想过一百遍了。他咬着她的耳垂,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他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真的喜欢她。他的嘴唇继续往下,经过脖子,到达锁骨,他使劲地往下撸她的衣服,她的圆润的肩膀。胡蝶腾出一只手来想要自己解衣服,他抓住了那只手,胡蝶半个呻吟到了他的嘴里。他到底吻了她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无数次的潮起潮落了,只知道自己也变成水了。
外面的雨什么时候停的,谁也不知道,天已经全黑了,楼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胡蝶伏在周一舟怀里,哭了。这个才是她梦想的爱情。谁能相信,她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却刚刚知道什么是爱情。你不相信,你怎么解释她孤注一掷地离开了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她水性杨花?之前并没有她说不清楚的绯闻。她的名声真正坏起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越来越受不了那个粗俗的男人对她身体的侵犯,她开始找理由拒绝,她好像突然被吸干的海绵一样没有生气和枯燥,他当然不满意,百般地折腾,她只能闭上眼睛,当他以为是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的时候,她叫出了一个名字:“一舟。”
就是这样,周一舟被打了;然后是主任全家对她的威逼利诱,她第一次敢于顶撞了,以前她为什么那么害怕,总是存着卑怯,因为她一个人,因为她一直在他们一家之外;现在她不是了,那是只有她能感觉到的两个人,她不怕了,她义无反顾地搬出来了。她跟他们说:“逼急了,最多大家一起去黄泉。”他们说她是不叫的狗,关键时刻才咬人。
整个医院的人都对她嗤之以鼻了,换了一个又换一个。还挺有本事的。有人猜测周一舟不过是跟她玩玩的,这种女人,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你怎么能想象,她要面对整个医院的压力,她一样要上班,从她起来到她睡觉,每时每刻她都会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刀剑一般刻薄的指责和白眼。若不是凭着她对周一舟的信心,大概死都死过好几回了。那时候我去医院找彭清清,正好看到她,又调到急诊室去了。她捧着从消毒室换回来的医疗器械,走在人来人往的树荫下,没有人跟她说话。她面无表情,大理石一般苍白的脸上,眼睛显得异常地黑亮。她真的非常好看!那时候她已经恶名在外了,她丈夫放出话来,回不回家随便,但如果还是跟周一舟勾搭,不要怪他不客气,要让周一舟这辈子都做不成男人。周一舟还敢去找她吗?他条件那么好,要是哪天想通了,又正好遇上个青春貌美的。她虽然好看,到底不是那么年轻了,而且还有个孩子,周一舟想不到吗?没有人看好他们的将来,只当她是自作自受。那段时间也没听彭清清说起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好像真的断了一样。
差不多两年以后,突然地听说两个人结婚了。他们能够结婚,是因为主任的儿子又找到了中意的,不管她的死活了。
熬了两年,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监视他们的不仅仅是主任的一家,还有周围每个人的眼睛。据说那时候如果胡蝶上夜班的时候正好轮到周一舟值班,一定会被急诊室护士长错开的。在这样的高压下,两年来周一舟居然没有移情别恋,最后勇敢地幸福地娶了几乎要被唾沫淹没的胡蝶,我想他们两人之间决不是仅仅靠新鲜、刺激或者欲望来维系的,而胡蝶,肯定不是世俗的眼光中看到的那么糟糕,世俗的道德的确是劝人为善的,但大部分时候,它是站在强者的和众人的立场,对于鲜活的生命和游离在外的个体,它常常是发一道人人得而铢之的追杀令。但是胡蝶,蔑视了这个命令,并且胜利了。
想象一下,那么千辛万苦换来的幸福,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一辈子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胡蝶应该会更加美丽。因为她爱周一舟,她也要他爱她。可是,我看到的十年后的胡蝶居然是那样的,我沮丧到无以复加,所有我想为她辩解的念头都开始动摇起来。我承认,我不喜欢澡堂里见到的胡蝶,她不象风吹雨打后仍然挂在枝头的果实,她应该是那样的,我看到的却是催熟到已经掉落在泥土里的那一种。我在想,她到底为什么嫁给周一舟的?是爱吗?她现在幸福吗?
也许,这样说胡蝶实际上是不公平的,如果她曾经过甜蜜的恋爱,嫁给了如意的郎君,如果她从未被欺骗,不知道什么是歧视,她也是清白、自尊、从容的吧。大凡女人,谁愿意跟“淫荡、出轨、泼辣、勾引”等不光彩的词连在一起呢?要是不遇到周一舟,会不会有别人呢?我不知道,大约要去问胡蝶。不过,我猜想,如果没有遇到周一舟,她四十岁的时候,一定还是风情万种,她眉梢眼角的皱纹一定更深了,但不会影响她被风霜洗过的美丽;她腰部不会有明显的赘肉,她的乳房一定不会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她不会赤裸着上身若无其事地谈论一个麻将桌上的男人。我原不该为她心痛,她这样,大约不会再有人嚼舌头了,她的状态可能是一种得到了以后,一切都不重要的幸福。也许她是幸福的。
那么,你所说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