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的教务主任在这所学校里待了二十多年,或许从来没有过学生敢于用这样强硬的语气与措辞顶撞他。他的怒火冲出一丈高,此刻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对学生负有教育责任的长者,愤怒让他变成了一个心智泯灭的无赖、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他大声对着女生斥骂道:"我说你不务正业亏你了?你看看楼下的学生,再看看你们这些人。你还想怎么着?你不想在这里上你滚啊!"言辞之中,他已经自诩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
可是就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教务主任刚刚夺回的尊严被人彻底地摔在了地上,并且,被踏得支离破碎。我相信,在我们这所学校近百年的历史上,师生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激烈的争执,这一天,可能是这位资历深厚的教务主任一生中最耻辱的一天。
站着的女生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们?就因为你擅长敲诈勒索蹭饭吃?你这种人品只能给这学校抹黑,一个老师整天逼学生家长请吃饭才是不务正业。老娘都懒得理你,你这根废柴。"是的,她说:"你这根废柴。"一分钟之后,教务处主任一脸怒气地摔门而去。
与学校老师发生这样激烈的冲突,按照学校强词夺理的规章制度,肯定已经够得上勒令退学的处理了。可是这件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或许是女生的话让教务主任在人格上占了劣势,无颜去找校领导申诉,或许是因为锦城私下里找到教务主任为女生求了情,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有一点肯定无法被忽略:女生的母亲是这座城市里几个重要领导之一,而女生的父亲,经营着这座城市里首屈一指的大企业。记得谁说过,这是一个拼背景和天赋的时代。出生在这样一个显赫的家庭里的人,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得罪。哪怕她并没有刻意地去炫耀自己的家庭背景。
这件因我而起的事故,最后由着另一个女生的强硬姿态而收场。她的名字,就是安远。
有着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又同在一间画室里学习,我和安远很快就熟络起来。后来安远搂着我说:"清和,你丫那画架摔得好啊,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修理那老秃驴呢,上次他在楼下说学艺术的都是学生渣儿。"看到她眉宇飞扬的样子,我感觉她还是一个贪玩的孩子。而若玩到火,便注定烧身。高二的时候,原来五十多人的画室里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坚持上课。这也是自然,升了高二功课便愈加繁重,若非绝顶热爱,或者没有别的路可选,大多数人都会放弃美术课。锦城老师对我们留下来的十几个人越发关心了,课上得更为卖力不说,指导时也更加精心。而我,却渐渐地看出一些端倪来。
在画室里,安远依旧坐在南面一排,于是锦城在南排停留的时间就比在其他地方多得多。安远对他也开始多有溢美之词,有时候安远会拉着我说:"看,锦老师的手指,多长。"作为同龄的女生,风花雪月也早已明了,我能够感受到,她开始迷恋他了。
只是我没想到一切会发展得那样迅速,仿佛是一辆坏了车闸的机车,全速沿着下坡路狂奔,无法停滞。
对安远进行单独指导的时候,锦城甚至会有意无意地握住她的手。那个冬天锦城甚至毫不遮掩地戴上了安远买给他的一线品牌的围巾--他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穷教师,是断然不可能自己买这种奢侈品的。
安远甚至开始憧憬她和锦城的未来,虽然性格里多有桀骜和倔强,她的心思,却终归只是一个女孩子。
安远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清和,等高考完,你、我、锦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行吧。我们一起去香格里拉看云,去丽江看玉龙雪山。"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呈现出少有的柔和。我答应着,心里却很是不安,然而又觉得自己终归是局外人,不便多说什么。
我的不安很快应验,那个春天,安远竟然怀孕了。我甚至从未预知锦城和安远会走到这一步。
有一天安远悄悄拉住我,低声询问着,又仿佛是哀求":清和,怎么办?我身上……两个多月没来了,我可能……"我陪她去医院检查,果然不出所料。于是我打电话给锦城,他推说自己是老师,被人认出来多有不便--这个男人,在事发许久之后,终于想起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却只是把这身份做遮物,掩饰自己不敢面对现实的怯弱。
于是只得由我陪安远去做手术,幸而安远家境优越,不须为费用殚精竭虑,由此便不必惊动父母。
可是我看着术后安远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仍替她感到心酸凄凉。一个男人,无论此生如何声名显赫,若在年少时辜负过一个女孩,他这一生便都是苍白丑陋的。
术后安远与我依旧回学校上课,校园里仍然一片平静,由于我们瞒得紧,安远与锦城的这段恋情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只是回校多日,竟不见锦城其人。不前来相见,打电话给他又被告知停机。良久才婉转打听到,就在安远住院的那两天,锦城竟辞了学校的工作,不知去向。
我看着安远清澈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锦城这不负责任的告别:"他就是一孙子。"安远拉着我的手,迟疑地向我解释着:"清和,是我,是我让他走的。他说他想去丽江开酒吧,想办自己的画展,我从家里拿了钱给他。他说艺术就是他的生命,我怕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会被彻底磨平了锐气,永远地被埋没掉。"我一脸诧异地望着安远,却不知道再说什么。我又一次感到,对于他们两个之间发生的这段感情来说,我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有些事态,即便已经看穿,也实在不便言说。
安远伸出手臂抱住我,她说":清和,有你一直陪着我,真好。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去给你做伴娘好不好?"她只提及我的未来,我便猜测她对锦城也已有了三分失望,却又不肯死心。有些已经消失的感情,走出去了就可以不必再回来,而安远却固执地站在受过伤的地方,仰望或者等待。
我回头逗她:"那可要等到老娘二十八岁,到时候你这伴娘可不准跟新娘抢风头。"安远跟我说笑起来,像从前一样,我都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我们没有这样嬉笑打闹过了。
后来安远又小女孩似的央求我:"下个寒假,你陪我去云南吧,像以前说好的一样,我们一起旅行。"我摸着她的刘海,点头答应着:"嗯嗯嗯。"锦城走后,学校里换了新的美术老师。新来的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上课时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看一眼便明白,美术对于她,只是一个借以糊口的工作。
紧接着我们升入了高三,由于学业吃紧,我决定不再去画室上课。我把画架丢在家里,做起了本本分分的理科生,成绩还算过得去。我的班主任很欢迎我的选择,他还特意找我谈话鼓励我好好努力。而安远依旧留在画室里,虽然锦城不在了,学画的孩子也只剩下了不多的几个人,但安远选择沿着这条并不平顺的路走下去。
寒假的时候,安远打电话给我,依旧想要我陪她一起去旅行。可是我看了看日程表,模拟考试已经不远了,于是我借故推托,没有与她同往。那个冬天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拼命地补习以前落下的理科基础知识,而安远买了车票,一个人去了远方。开始的时候会隔三岔五地收到她的短信:"我在一家小书店,这里有很漂亮的线装书卖,给你带一本。""云南的米粉很可口。"后来,这样的联系便也断了。我为那些烦琐的理科题目忙得焦头烂额,竟渐渐忽略了她。
直到假期开学,安远竟一直没有再出现。我打她电话不通,便疑心有什么变故,到画室里问新来的老师,被告知安远因事故而住院,其他一概不知。我问清哪家医院,逃了课打车去看她。病房里有很多人,我认出安远的父母,鞠躬道:"叔叔阿姨,我是安远的同学……"没来得及说完,安远的妈妈就和我一起落下眼泪来。
安远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向桀骜生动的她,此刻竟然如此深沉安稳。我抬头望了一眼病房素净的房顶,这一切都如同一个人工营造的幻境,只有安远浓黑上翘的睫毛,微微翕动着,如此真实,毫发毕现。
后来我在网上查到了事故的记录:2月28日18时40分,从梅里雪山归来的一行10人同乘一辆中巴车,当行至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县境内214国道2000公里加800米处时,与迎面驶来的一辆来自香格里拉的小轿车相撞,坠入一百五十多米的深沟。车上六人死亡四人重伤,中巴车完全报废。香格里拉县尼西乡新阳村的村民及时赶到现场救援。
安远的脊椎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她的父母已经商定,等春天送安远去美国手术,却依旧没有把握安远是否能够再次醒过来。
我站在病房里面,避开身后趁机前来大献殷勤的闲杂人等,抬头望向窗外。此时一场大雪正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突然想起上个冬天,我和安远一起冒雪去湖边,抱着火锅吃到暮色四合。那天雪落向地面,如同云朵一片一片地凋谢,铅灰色的云朵凋尽,天空便开始放晴,投射出盛大天光。而一年之后,安远躺在我的身旁,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通过各路朋友,千方百计地联络上了锦城。他果然留在了丽江,我不知道安远一个人去云南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我发短信给锦城,告诉他安远的事故,希望他能回来看一眼,跟昏迷中的安远说几句话。他只回我:"哦。"此后便再不理睬。我第一次和大多数人一样,开始鄙视起这一类号称艺术便是生命而又浅薄乏力的文艺青年来。
我只看到锦城的脸上,写满了无能与不负责任。
安远就这样一直沉沉地睡着,此后我回到学校上课,拼命地向着白茫茫的未来奔去,陪伴我的,是漫长的冬天和那些永远也凋不尽的云朵。我一个人在这没有边际的忙碌中挣扎着,一个人看凛冽的寒风和厚厚的积雪,看午后温暖的阳光和落光了叶子的老法国梧桐还有教学楼长长的楼梯。生活的轨迹变得这样干净,像在风中散开的疼痛一样,与过往错开再错开。
有时候我会想起安远来,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她,对于我,她就像彼岸异时异地盛开的花朵,而我始终只能停留在此岸。
每当大雪从这座城市的上空落下来,我便兴奋难当,因为春天又近了一步。我的心底,始终有着不为人知的期盼。
安远,我不是像你那样坚强的人,所以我一直不敢去看你。安远,我二十八岁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醒过来,做我的伴娘。
这个冬天,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来,我不知道天空中那些铅灰色的云朵何时才能凋尽。然而,望着天空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对雪,分明是有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恋情。
西子图
闫正义
秋日午后的斜阳钻过锈蚀的窗棂跳到书案上,借着秋风好奇地浏览着书页上的文字。北墙上的立轴是古朴的书房里唯一的装饰物了,这是明朝画家李斯风的惊人之作--《西子图》。李斯风何许人也?名不见经传,或为莫须有。
不过此图标新立异,巧夺天工。西子之美堪称东方古典神韵之精华,一般丹青之手都极力描摹其美艳窈窕之娇态,而易失其温婉含蓄之丽质。而此图却反其道而行之,快意挥洒西子隐痛蹙眉之病态,而尽显其忧国忧家的商女之恨。此举固为方家不齿,莫不是步了毛延寿之后尘?而作者以其独运之匠心,将西子之美情感化,美中含情,情溢于美,实令后世效颦者自伤。
画面上烛光熹微,西子默坐,一手拊膺,双眉微蹙,令人顿生无限怜意。细腻之处,笔墨均匀饱满,线条柔和明丽;不施重彩却尽态极妍,不事雕琢却百媚暗生。西子云鬟盘错,玉钗轻挑;眉黛如青山之遥隐,明眸似流水之涟漪;手偶柔荑,肤若凝脂,腮如桃雪,唇若含丹;素纱似新浣,婷婷初掩,罗裙细褶深,玲珑尽显;衣袂飘飘,有吴带之风,眉目依依,有仙子之韵,体态袅袅,有洛妃之姿,一颦一笑,如惊鸿一瞥,勾人心弦;似有穿越古今之恨,都寄予翠眉一蹙。画面浑然一体,无斧凿之痕迹,将写意赋予留白,可谓发纠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其造诣更是炉火纯青,金针度尽。另有三处细节高妙之极,是普通画家难以企及的,也是普通鉴赏家难以琢磨的。其一:西子严妆发髻之中偶有一丝飞出,似显凌乱,其实不然,此处将西子的内心痛楚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情可是"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的思念?其二:烛光往左上微斜,恰与烛芯走向相反,说明此时定有微风轻掠。南国佳人于此凉夜灯前独坐,抑或有"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的惆怅?其三:烛液溢而又满,暗指夜阑更深,梦难成,灯将烬,莫非"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此三处见微知著,引人遐思。
只看肖像,即使不着一字,也应尽得风流。而其下诗作更为点睛之笔:君王铁骑起绝尘,大夫解甲重纷纭。或言兵燹怨妖冶,更有蛾眉谏诛心。吴宫旧台萦蔓草,楚苑新柳惹啼痕。妾嫁流水天涯去,缘何至今犹带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