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老了,就会像孩子一样,老是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母亲说。在我爷爷躺在医院里意识模糊的时候,却坚持要家里人到杨树林找一棵杨树植在他的坟头上,他说":有那棵树就有小子陪在身边,他学问大,听他说话有意思。"当我接到母亲的快信,从两千公里以外的学校连夜赶回家乡时,爷爷已经长眠于山下。我记得高考结束那年,爷爷带着我去给家族故去的先辈们上坟,我问爷爷有关杨树魂灵的说法是何时传下来的,爷爷表情木然,然后嘿嘿笑着对我说:"哪有什么狗屁杨树魂,只不过是骗自己好好过日子罢了。""那个死去的孩子呢?"
爷爷被这一问哽住了,然后他长叹口气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呀,怎么能让他死去呢?"有一日,我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憩,院落里盛满的阳光糅进温和的微风里,我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听到路人的对话。
"夏老师种的这棵树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啧啧啧,你看,高得我都望不到顶了。""是啊,当初没想到它还能活呢,你说伺候这一棵树得花多少心思啊?"我睁开眼睛,心想也许原来那棵树早就死掉了,是爷爷又找了一棵也说不定,只是爷爷在我聋了之后的年月里,得默默地忍受着多少被岁月浸染的沉重的苦痛啊!于是我又经常独自一人在树下坐上一个个夜晚,蛙声聒噪,萤火虫盈盈飞舞,月光像是从银河垂下的瀑布,我背靠着大树,把头沉入梦乡的深处,梦里杨树叶子翻滚,就像哗啦啦的流水声,搅拌着我所有的乡愁。
清明
徐衎
春日迟迟春困欲眠,便搁下书本下楼走走。门卫室里传出的无线电声音嗡嗡响,让人联想到精神不济的蝉。暖春的空气把人团团闷住,再袭以馥郁花香,春分过后尽是温柔乡了。闲看满园春色,不觉间也就挨过了午时。午觉醒来的母亲探出纱窗朝楼下喊:"到点啦。"春节前夕,母亲买回两颗脏兮兮的鳞茎,左手握着它们,右手使一把刻刀,斜刃端向下,在距离根部一厘米处,拉出一道与底部平行的弧形线,再把刻刀竖起轻轻垂直切入。剥掉鳞片的两颗种球,被母亲养在瓷盆里,放入清水和雨花石,不日便萌芽抽长,并不负众望地于除夕夜初绽。
三月一到,庭院里的迎春、白玉兰相继开放,黄白相间,铺张热烈,还有那一排消沉了一冬的枇杷树,也抽出了新叶,嫩绿的叶片覆在墨绿的老叶之上,层次分明,一派生机勃勃的春景。养在房里的水仙却显出暮色,顶端渐渐地不再代谢出花骨朵,乍看宛如一盆营养不良的蒜苗。终于,母亲捞出两颗鳞茎,空出来的瓷盆闲置在原地,墨黑的盆口仿佛未及闭合的口腔,欲说还休。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绵长温煦的春日,有一盆花悄然萎谢。尽管楼下的白玉兰、迎春花热闹争春,还是会想起那一个落寞的空盆,继而想象性地在盆里埋入新种,静候一场想象中的盛开。外公离开我们以后,母亲仍然习惯性地在盛饭时多取出一只碗--在想象中为外公在这个家保留有一席之地。
半夜,我被母亲揪出被窝,一路上都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医院清冷的探照灯灯光和浓烈的消毒水味一齐扑来,方才清醒。外公一身素服地躺在病床上,为免惊扰其他床位的病号,通知我们前来的护士只在外公床头留了一盏小灯,并再三叮嘱,切不可大声喧哗。母亲把外公的手拢到自己掌心,紧紧握着,除了手手相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外公的脸整个僵掉了,面无表情地瘫在床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过了好久,母亲让我过去,并郑重地将外公的手交到我手上,触手微温,不知是外公生平最后一点体温还是母亲方才久握不放留下的余温,心里多少踏实了些,反正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我看着外公,依旧拉长的脸,因为牙齿稀落,下巴显得又松又长。母亲立在床尾,开始低声啜泣,病房里有病号翻了个身,母亲自觉冒犯了,慌慌张张地压低嗓音,哭声在暗处一点点小下去……炭从医院到殡仪馆,再没见母亲流过一滴泪。舅舅带着表弟也赶回来了,灵堂中央是外公的黑白遗像,照相馆的师傅修复得有些过了头,致使遗像里的外公看起来像个鹤发童颜的顽童,全然区别于平日里严肃内敛的他。
三餐之余,外公多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以前也听无线电,后来觉得闹,就把那台海燕牌送给了我。我不会使,外公即手把手地教我,拉开天线,耐心调试旋钮,终于搜索到一个频道,"DJ"类的音乐节目,强劲的电子乐从陈旧的喇叭里窜出来,相当不可思议。外公转到别的台,是莺莺燕燕的谈话节目,便丢下我和无线电,摇摇头回房去了。
外公本是南方人,却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一开口,调门就很高了,我不明白,全家人都是在吴侬软语里滋长起来的,为什么独独外公是个异类?我问母亲,母亲也搞不太懂,只说听广播听多了吧。
于是我更加热情地调试无线电,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电台,以期能找回外公曾经历的那个时代:说话播音都是一字一顿地,语调亢奋,经常还需要大喊大叫,感情有多激昂饱满,声音就有多嘹亮振奋,播到末尾甚至能听到播音员恢复常态时的说话声,嗓子完全哑掉。可惜,外公记忆里的那些电台节目一去不复返,老旧的无线电也紧追时髦,难怪外公日渐听不懂了,成日避居书房,大部分时间都抱着保温杯,对着两扇窗发呆,唯有那一口京片子成为历史的一点余绪。外公在最后几年里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面朝户外、静默肃然的思考者形象。至于外公有没有在思考,纯属我个人的附会,母亲肯定就不会这样认为。常常是母亲拉上一条长毯子,推门走到外公身边,把毯子盖到外公膝上,再轻轻掩上房门,冲我比画一个"嘘"的手势--"小声点,你外公睡着啦。"可是隔着门缝,我分明看见外公的身子不时地动两下,怎么可能是睡着了?外公有老寒腿,全家人对他的膝盖自然格外关照,却忽视了脑部的隐疾。
外公被确诊为脑癌的那天,母亲整个人都傻掉了,外公倒是没有过多的表示,神情如常肃穆,慌什么?大不了和这腿一样,至多在脑袋里留下点病根而已。母亲强打精神地办好入院手续,第一次去探病,母亲吩咐我说,一会儿你要对外公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很快就能康复出院。我点点头,默许。那日,其他病患恰巧都不在,病房里只有我们三人,母亲刚问完外公衣服够不够替换,下一秒又关心起卫生纸是否足量的问题:"这两天是够用了,先用着,明天我再买几卷来。"外公点点头,不作声。我成了局外人,眼看这对父女纠缠于细枝末节,唯旁观者清。终于谈话难以为继,母亲眨眼向我示意,于是我上前,照母亲来之前的吩咐,对着外公"背诵"道,外公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很快就能康复出院了……外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一些,笑眯眯地看着我,因为没戴牙套,外公两颊深陷,很像小表弟做的鬼脸,撮起嘴唇,将自己两边脸颊深深凹塌进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心虚地重复了一遍,因为说完"分内话",我也不知如何往下接,幸好母亲及时削了一只苹果,小块喂给外公,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填补了失语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