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伏园先生离开晨报馆之后,即约请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创刊《语丝》。这期间,还有一个刊物,成了那时期青年界的每日食粮,且又引起各种学术上的论战,使中国报纸更积极负起传播文化的使命,那便是孙伏园编辑的《京报副刊》及各团体代编的《京报》七种附刊。
当时正是民国十三年冬天,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北上,激起了北方青年界的行动,就是原是在苦闷中过生活的青年,听了中山先生的言论同主张,不特明了现实的环境,是渐趋灭亡的漆黑一团。还更明了了要改造——甚至打破这黑暗的环境,是非自己站出来领导群众,来作扫荡工作不可,于是青年们,三三五五,结社了,人党了。总之,不问思想上的目的如何,大家在冲破黑暗的现实这一点上,是需要集团的力量来发挥,开展。可惜的,是作为社会先导的报纸,在当时,还没有一种能尽这种报导或指示的任务。
记得当时在北京的报纸,较为著名的,只有这几种:《晨报》、《黄报》、《京报》、《世界日报》、《顺天时报》。除《顺天时报》系日本机关报,不能作数外,其余之《黄报》、《京报》、《世界日报》等,对于文化向来很少起过作用。曾忆他们的副刊,多半还是风花云月一般鸳鸯蝴蝶派人的驰骋所,《晨报》虽然在五四后,添了新副刊,专登学术及新文艺作品。但时代巳将他向后扬弃了。因为《晨报》后台老板研究系人物,虽可在北洋军阀面前大谈科学与文艺,但中山先生的北上,及他所带来的政治主张与思潮,已使《晨报》老板有些恐慌了。于是他们不满于再起的青年运动。更不满于孙伏园所编的副刊。因为当时副刊上,不只是登些辛辣的文艺作品,有时还登载批评政治,批评社会的杂感与论文。在这种形式下,伏园便被逼而离开《晨报》了。其详情,已见于《语丝》的发刊中,这里不再说了。
伏园离开《晨报》,是由鲁迅先生报道出来的。那是有一天,鲁迅先生到世界语专门学校来上课,在讲完讲义之后,鲁迅先生忽然说:“我打掉了一个人的饭碗。”接着他讲了伏园在晨报馆辞职的经过。最后,好像安慰大家似的,说:“我们现在另外办一个周刊,几天就可以出版了。”
我在听了先生的报道,当天晚上,就去告诉胡也频同项亦愚,因为当时,我们三个人正在编辑《劳动文艺周刊》。而《劳动文艺周刊》是《京报》馆代为印刷,不要我们出钱的(每期印一千份)。因为同《京报》有这个关系,我们当时对于《京报》很关心,时时向《京报》主人邵飘萍先生,提供改革意见,这一次,听见孙伏园离开《晨报》了,很想要《京报》创刊一个副刊,请孙伏园作编辑,三个人谈论的结果,觉得这办法很好。但有问题的,是《京报》请不请孙伏园呢?假使《京报》愿请孙伏园,而孙伏园又肯不肯干呢?两方面都没有把握。因为我们晓得《京报》本来有副刊,不过他的副刊专登些赏花或捧女戏子的文章,而编此副刊者,又系与邵飘萍很有交情,且在《京报》服务多年的徐凌霄。那么,邵飘萍肯不肯停了徐凌霄所编的副刊、而另请孙伏园呢?而且伏园本人,我们都不认识他,万一邵飘萍答应请他。谁又有方法也使他答应呢?但即就是有这些困难吧,我终于大胆地找邵飘萍去。
我对邵飘萍述说了孙伏园向晨报馆辞职的经过,并告诉他《京报》应该借此机会,请伏园代办一种副刊,意外地,邵飘萍马上首肯了。而且他还说:“我想除请孙伏园先生编副刊外,《京报》还可仿照上海《民国日报》办法,再出七种副刊,每天一种,周而复始。这样,可以供给一般学术团体,发表他们平素所研究的专门学问。”
“能这样,当然更好。”
“那么,我们就这样决定本报副刊,就请贵友孙伏园先生担任编辑。另外,七种附刊,请你设法相帮找一两个,我这里也有几个团体接过头。本报也预备出一种图画周刊,大约七种附刊,不会成问题。”
这真使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京报》愿担负起倡提新文化的使命。但伏园,在当时,不特不是“我的朋友”,是连一面之缘都没有,这却不能不使我恐慌絲了。
我抱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走出京报馆的门,看时间已是夜里九点钟了。想着鲁迅先生还未到睡觉期间,还是找他商议罢。
这件事,也是出乎鲁迅先生意外的,所以在我讲完了见邵飘萍的经过,并说明我根本不认识孙伏园时,鲁迅先生这样说:
“不要紧,我代你们介绍。我想伏园大概没有问题罢?他现在除筹办《语丝》外,也还没有其他工作。我明天去找他来。你明天晚上到我这里吃晚饭。”我这一次,却是抱着愉快的心情走回去。第二天,也将这经过,告诉了胡也频与项亦愚,自然在吃晚饭前,赶到了鲁迅先生家里。会我久已仰慕的孙伏园先生。
要解决的事件,鲁迅先生早巳同伏园说过,所以我也不必再重复,吃饭时,伏园就首先告诉我,他已同意。我说:
“那么,我明天告诉邵飘萍,再同他约好时间,你们先见见面。”
“那又何必呢?”鲁迅先生放下酒杯,突然插言,“邵飘萍是新闻记者,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你我他,还得找伏园。有多麻烦?我看吃完饭,你们俩去看他,一下就决定了。”
伏园看着鲁迅先生这样力成其事,他当然也不好示异议,所以他接着说:“这样也好,那又要烦劳你跑一趟了。”
其实,不必说跑一趟,就是跑十趟,我也是愿意的。因为事情能成功,我们就可以看到一般学者及文人的髙论与出色的创作。而我们一般青年,也可以有发言的地方了。于是一吃完饭,我就同伏园赶到了京报馆。邵飘萍刚好正在馆。
飘萍热烈地欢迎伏园进京报馆,在谈过办法,薪俸、稿费等条件后,飘萍还说: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筹备罢。下一星期出版。”
过了几天,《晨报》第一版广告栏,出现了一个以二号字为标题又为正文的长条简单广告,说《京报》将于某日发刊副刊按日随报附送的小广告。到十二月八日,《京报副刊》即在孙伏园主持下与读者相见了。
《京报副刊》的出版,在当时并不能算是小事。由出版之日起,《京报》的读者,就开始增加。一天比一天多,记得增加最多的,是说有一天增加了两千份以上的订户,印刷所加工了,送报的加人了。飘萍有一次对我讲:印刷工人同发行部人,竟发出怨言,说:“这样加下去,怎么得了呢?”这虽然表示出中国人对于本身所负的事业,向来不求发展,但当时,印刷还未利用电机,再加以人事组织不很健全,却也实在难怪他们。不过从这一点,倒可看出《京报副刊》影响之大了。
《京报副刊》一出版,为什么就会发生这样大影响呢?这,就是从鲁迅先生讲起。
过去鲁迅先生在《新青年杂志》、《晨报副刊》、《小说月报》、《东方杂志》等,所发表的短批、论文、诗歌、小说,已引起广大的注意。到民国九年一月,他又译出了日本武者小路实笃的戏剧《一个青年的梦》。同年十月,译出了俄国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路夫〉〉。十一年五月译出了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童话剧《桃色的云〉〉。十二年九月印行了小说《呐喊》。同年十二月出版了《中国小说史略》上卷。十三年六月出版了《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同年十月译出了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
从这里可以看出:在《京报副刊》未出版前,鲁迅先生已经有那样多的译著,流传到社会上了。这些译著,包括了先生的当时及其前后的思想,包括了先生治学精神,包括了先生文笔技术。而同时,先生又兼任着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及女子髙等师范、世界语专门学校等校讲师。他的言论主张巳经在青年界发生广大信仰了。《晨报》的渐趋灰色态度,已为青年所不满,而伏园离开《晨报》,又为鲁迅先生稿子所引起。现在听说伏园要为《京报》编副刊了。那么,鲁迅为主要撰稿人之一,是绝无疑问的。拿《语丝》为伏园所发起,创刊号上就有鲁迅的文章来推测,也不会例外。要看或必须看鲁迅文章的人,就纷纷订阅《京报》了。事实是:鲁迅先生他没有使青年人失望,自《京报副刊》发刊后,鲁迅先生对于时事及学术、社会、文艺各方面,都有文章发表出。而最引起广大注意而得到各种反响的,是青年必读书问题,翻译问题,女师大风潮事件,开封铁塔强奸事件,就都是鲁迅先生在《京报副刊》上发表锋利的短评而引起了检讨的。记得当时在“京副”上,鲁迅先生除译荷兰的短篇,日本的短篇之外,以《咬文嚼字》为题,以《忽然想到》为题,以《并非闲话》为题,就发表过21篇文章,特别是《忽然想到》,竟写过11次之多,而对于中国的政治问题、考古问题、创作问题、社会改良问题……都表示过独到的见解。
因了鲁迅先生,这样热心在支持《京报副刊》,再加以当时在文艺界很享盛名的周作人等,也都常有文章发表。《京报》的销路,便不胫而走了。
鲁迅先生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说:
“……至于对于《晨报》的影响,我不知道,但似乎也颇受些打击,曾经和伏园来说和,伏园得意之余,忘其所以,曾以胜利者的笑容,笑着对我说道:——‘真好,他们竟不料踏在炸药上了’!”
事实是,《晨报》向伏园去说和,是在《京报副刊》出版之后,其原因,是在“京副”,而不在《语丝》。因为当时青年界,大抵都是看报的。看精彩的文章,固然是原因,但当时的青年,Xf于国事巳很关心了。对于报纸的时事新闻,亦非看不可。伏园离开《晨报》之后,“晨副”上的文章,固然不及《语丝》,但《语丝》却没有时事新闻。在未有其他报纸能代《晨报》以前,《晨报》是不会受什么影响的。当然没有向伏园说和的必要。待“京副”出版,青年人有了代替的读物,于是纷纷退《晨报》而订《京报》了,拿《京报》当时那样突然增加销路。甚至一天加到几千份,我们就晓得,当时《晨报》每天纷纷退报,甚至一天被退几千份,我们是不难想到的。报纸要没有销路,自难在社会立足,所以伏园离走时,本是同《晨报》吵架而走的。后来《晨报》居然托人向伏园说和,其狼狈情形,也不难想象。因为当时青年,既感于智识饥渴,想多看一般思想界先进的文章,又感于《晨报》之态度渐趋灰色,引不起兴趣(甚至激起反感),乃才退掉《晨报》而看《京报》,鲁迅先生恰巧又是“京副”写稿人主要之一,于是《京报》风靡北方了,终至发生“纸贵洛阳”现象,因为它在文化上实在起了重大作用。这虽是客观环境所形成。但作此环境推动者,鲁迅实是第一人。
至于《京报》所附出的七种周刊,这里暂保留罢。
“哈哈论”的形成
1925年7月,鲁迅先生在《语丝》周刊上,以《立论》的题目,写了这样的文章: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
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4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说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你瞧!多么……啊唷?哈哈!’Hehelhe!hehehehe!”
这是鲁迅先生发明的有名的哈哈论。但这哈哈论的形成,据鲁迅先生讲,是这样的:
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暑假,陕西督军刘振华氏,代表西北大学问北平各大学校教授的各报记者,请求前往西北大学讲演。当时鲁迅先生便是被聘请中的一位。鲁迅先生因从来没有去过西北。很想藉此机会,去看一看。当时同去的,京报社代表是该报记者王小隐(孙伏园那时是代表晨报社去的)。据鲁迅先生回来时形容,王小隐那次是穿的双梁鞋——即鞋面前头有两条鼻梁。当时北京官场中人及道老多穿此种鞋。一见人面,总是先拱手,然后便是哈哈哈。无论你讲的是好或坏,美或丑,是或非,王君是绝不表示赞成或否定的。总是哈哈大笑混过去。鲁迅先生当时说:“我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以哈哈论过生活的人。他的哈哈是赞成,又是否定。似不赞成,也似不否定。让同他讲话的人,如在无人之境。”
于是才写了那篇《立论》。
事实是:今天天气哈哈论,先生一从长安回来就想写,我们看论文《坟》
里面的“说胡须”,开头是这样:
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一个多月之后,胡里胡涂的回来了。
知道的朋友便问我:“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惘然地回想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然而这些又有什么可谈呢?
底下,先生写他在长安所见的奇闻与奇谈。先生且感慨,无论你讲真话或者别的什么,旁人总以为是哈哈哈的笑话,先生于是接着说:
凡对于以真话为笑话的,以笑话为真话的,以笑话为笑话的,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说话。于是我从此不多说话,然而,倘使在现在我大约还要说:“嗡,嗡,今天天气多么好呀?”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
这里也可以看出,今天天气哈哈哈,是在游长安时才在先生的思想中具体化。因为王小隐君代表了这个典型,在鲁迅面前活现了。
〈语丝>的发刊
民国十二三年,在北京学界即今称文化界最占势力的报纸,——即销路最广,影响最大的报纸,要算研究系所办的《晨报》了。因为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后,《晨报》便添设了副刊,除报导时事新闻外,还刊载起有学术性研究文字与文艺作品,而当时执笔的,又多为有权威的学者,及提倡新文化的教授,故北方——尤其北京——学术界,无论教授与学生,大半多看《晨报》,而主编《晨报副刊》的,是副刊编辑专家孙伏园氏。
伏园是鲁迅先生的学生,在他编辑副刊时,便常常请求鲁迅先生写稿子,我们晓得鲁迅先生驰名于国际文坛的作品,而晓得巳有十四国文字翻译的《阿Q正传》,其开始,就是发表于《晨报副刊》的。
因为伏园时时请求先生代副刊写文章,所以先生在民国十三年十月里,写了一首讽刺当时盛行的“阿呀阿唷,我要死了!”的失恋诗。题为《我的失恋》,以“某生者”署名,寄给伏园了,伏园是认识先生的笔迹的,虽以“某生者”名字出现,伏园还是晓得是谁写的,便立刻发排于副刊了,可是,这时的伏园,在《晨报》馆的地位,诚如鲁迅先生所说:“……伏园的椅子颇有不稳之势,因为有一位留学生新从欧洲回来,和《晨报》馆有深关系,其不满意于副刊。决计加以改革。”
这位留学生,名叫刘勉己,当时刚刚荣任《晨报》总编辑之职,在不满意于副刊存心的借口下,待伏园发过稿子走掉后,他跑到排字房检查副刊的稿子了。恰巧就看见鲁迅先生以“某生者”笔名写的那篇《我的失恋》诗,于是他以“不成东西”为理由,不得伏园同意,就将那篇稿子抽掉了。于是便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辞职了。可恶!’这是有一夜,伏园来访,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那原是意料中事,不足议的,第二步,我当然要问问辞职的原因,而不料竟和我有了关系。他说,那位留学生乘他外出时,到排字房去将我的稿子抽掉,因此争执起来、弄到非辞职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