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乾桂和夏洛克也围上来问长问短,卓玛的痛苦仿佛一点也没消减。
“老头子,你快说啊!”
“阿奴依!”
阿奴依还是刚才那个样子,直到岳凡把旅行包重重砸到他身上。
“她,卓玛她……”阿奴依畏惧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居然看见岳凡怀里的卓玛用十分恳求的眼神望着自己,顿时又说不出话来。
那个眼神仿佛在说,救救我,快救救我,我不行了,不管你有多么讨厌我,请救救我。阿奴依本来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纵然对卓玛再多猜疑也不可能见死不救……不对,不是这样!卓玛的表情分明是在强忍着痛苦,那诚恳的眼神也不是在求救,而是向阿奴依传达一种讯息,一种期盼,一种命令。
“……不要说出来!……”
分明没有人开口,却在灵魂深处传来这个声音。阿奴依看了看旁人,似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那个声音如同埋在生命源泉的种子,无比美妙地盛开出绚烂的花,无比残败地凋零成一堆腐朽。阿奴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五感已然失效了,自我存在的意识在升华,又被一个重锤砸下,直至地心,开始无止境的锤炼。认知感被重塑,世界是怎样构成的?生命又是以什么为基础?阿奴依觉得自己被变成竹简上的文字,和其他文字一起被捻了出来,四肢成了舞动的墨水,在沾染之地粉身碎骨。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稀泥,看着女娲在身旁走过,傻傻地等待被赋予生命。
“……不要说出来!……”
声音再次响彻脑海,阿奴依的嘴被看不见的线缝合,真的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他本来也说不出来,思绪乱得像一头暴走的犀牛,撞翻了所有判断的标准,摧毁了一切价值的尺度。卓玛立刻又仰过头晕在岳凡怀里,一群人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患的是迟秽热毒,需要在清水里泡着,慢慢就会好……”阿奴依开口了,这话说得没有一点底气。
“热毒?”刘乾桂嘬着牙花子,“老头子你没搞错吧,这么冷的天儿哪来热毒?”
阿奴依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藏语翻译过来就这意思,他老家那边也有类似的症状,看样子可能是露宿太久了,小虫什么的传染的,也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他的目光一直躲着大家,像做错了什么事情怕被看穿一样。
“阿奴依,你说的是真的么?”岳凡走到他身边,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才感觉到他红得发烫的紧张,“卓玛真的泡在水里就会好么?”阿奴依没敢看岳凡,闷着声点点头。“阿奴依,看着我。”阿奴依抬起头,才发现岳凡的眼里竟然也闪着泪光。看来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姑娘,她的痛苦已然连着他的感觉,牵扯着他全身每一丝每一发,在他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要给予呵护。岳凡的眼神坚强而温柔,在阿奴依脑海中映出了他父亲的形象。还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心里默念出这句话,阿奴依也坚定起来。只一瞬,他露出了岳凡最敬畏的神态,然后又点点头,示意岳凡放心。
“刘哥,这附近有没有河水?”岳凡本来背了个大包,又把卓玛扛在肩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吃力,看来人的精神真的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刘乾桂摸摸下巴:“有是有,不过有点绕,而且嘛……”刘乾桂解释说从当卡到旧当卡有两条路,一条经过加热萨,一条经过当昂。现在山鹰队员走的是经过当昂的路,当昂附近没有河流,只有加热萨旁边有一条融雪的小河。如果真要找河流的话,只好原路返回,再朝加热萨方向前进。
“不能抄小道过去么?”看得出来岳凡很心急,恨不得快马加鞭赶过去。
“这个小道嘛,有点那什么……”
其实在大峡谷一带,路都是人开辟的,地图上的所谓路线,也只是人们走得较多的大方向而已。一般都是直来直去,遇到山就爬,遇到沟就绕,常识如此。怪就怪在当卡和旧当卡之间,地图上居然标了两条路,中转处当昂和加热萨离得不近不远。刘乾桂说中间的腹地有鬼灵作怪,一般旅行者都不愿意走。
“鬼灵?”大家都觉得很吃惊。要说刘乾桂大半生都花在了跑路上,什么奇怪事情没见过,鬼灵这种迷信的东西居然会从他口里说出来。刘乾桂说他原来听别人说起当然也是不信,还劈嘴把那造谣的骂得差点咽气。结果后来跟那人在别的地方看到了奇异的景象,顿时就被吓得抱头鼠窜,那人说和当时撞见的鬼灵如出一辙。没办法,不信鬼的他也被逼着信了,回去到处打听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还是不要走小路比较好。
“不行,一刻也不能耽搁。”刘乾桂一看岳凡的样子就跟当年自己一样,根本没把传说中的鬼灵放在眼里,一会儿有得亏吃。没办法,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当是免费探险吧,有点惊险刺激也不错。岳凡把包丢给夏洛克,自己背着卓玛走在最前面,刘乾桂拿起地图也快步跟了上去。
阿奴依走在最后面,脚步迟钝,目光迷离,思绪飘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岳天南抱着阿尔凡,走了很远很远,转身说:“再见,阿奴依父亲。”阿奴依在没有尽头的白色中漫无目的地呼喊,白色突然变成漆黑一片,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他再次凝视着岳凡,胸口传来轻轻悸动,紧接着袭来的便是卓玛脸上绯红的印记。其他人也都看到了,但即便是刘乾桂也没察觉那个形状的印记代表的意义。阿奴依也说不准,这一路走来,不得了的东西看得不爱看了,要是真是他想象的那样,倒也不是坏事。
这片腹地就是巴查道代最初修行的地方,名为噶松嘎母的山洞就在附近的峭壁上。泥沼地已经干涸,走在上面还会踹起厚厚的灰尘。空旷的环境,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潜伏着,虽然目光所及都是一片平地,那么潜伏者只能从地下爬出来了。鬼灵的传说可能就是这样吧,戏里面不经常看到骷髅啊僵尸啊犹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么?岳凡倒是一口气也不歇,穿过腹地就有河水了,其实现在拿一个桶把他掉的汗水装上都够卓玛泡的了。
“怪了,这么安静,不像是传说那样啊。”刘乾桂四处看着,左手托住右手,一个劲儿地摸下巴。他进藏以来一直没有修胡子,现在不光嘴上的两撇,连下巴上都密密麻麻长了一撮。他没事就拔拔,这不又拔下几根,随手扔到地上。地面很干净,由于是沼泽地干涸而成,泥土上面有很整齐的条纹,黑白相间,像那时候还没流行的抽象艺术。
腹地少说也有几公里,走啊走的,大家突然意识到视野变小了。雾气,还是沼泽地特有的雾气,弥漫着腐败的生物味道。看来地下水脉并没有断绝,只是表层泥土干了而已,这样看来还是有陷下去的危险。离天黑还早,雾气却已然浓到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靠近点,不要走散了。”岳凡把卓玛往上抬了抬,缓缓向前移动。
夏洛克拿出火折子,套上青釉纸。这幽幽青光在平时不怎么显眼,浓雾里却有不俗的穿透力。打开之后发现光线有点不对劲,夏洛克摆弄了几下,越发不对劲了。
“洛克,怎么了?”岳凡以为洛克闪光是想传达什么讯息,他看看四周也没什么异样,转身却看见夏洛克吃惊得像死人一般的脸。
“洛克!你怎么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夏洛克身上,他的注意力却死死地被青色的光线牵引着。只见他面如死灰,战栗的嘴唇好不容易蹦出三个字。
“王国军。”
青色光束尽头,一群人骑着马冲了过来,浩浩荡荡却没有一点声音。他们的军装上面有个很醒目的十字肩章,是上世纪远东布尼塔利亚军的标志。
鬼魂走路都是没有声音的,阿奴依直接吓得趴在地上。
“奶奶的!果然出现了!快跑!这么多人撞不死你都踩死你!”刘乾桂转身撒腿就跑,一不小心撞到了夏洛克。夏洛克手一抖,火折子的光线跟着晃动起来,天哪,四周密密麻麻全是人影,要多少有多少。
“可恶,前面过不去了!先撤退吧!”刘乾桂夺过火折子,往后面一举,立刻轮到他傻眼了。一群画着红白图案的藏民手持长矛和开山钺冲了过来,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像在唱着战歌,却依旧没有一点声音。为首的一个土司模样的人表情特别愤怒,他的姿态在煽动战士们的斗志,仿佛一根干枯的稻草,用生赞迎接明亮的火焰。对面的王国军里也有一位指挥官,回应了土司的愤怒,拔出佩刀带领士兵冲了上去。
“这两拨人是要开战么!”这个问题无疑是个白痴问题,岳凡担心的只是他们即将成为无谓的战争牺牲品。
“往旁边撤!尽量远离战场!”岳凡背起卓玛仍然健步如飞,为了逃命,刘乾桂的脚力也不敢松懈,夏洛克更是拿出了冲刺的速度。要是平时碰见王国军,他没准儿还会去打个招呼,可是这些人太不一般了,不仅跨越了时代,更以一种非常人的形态出现,谅谁也没这个胆子吧。
跑了没几步,前方居然出现一座山。“刘哥,这里什么时候有山了!”
刘乾桂也慌了,刚才来的时候明明就是一片平地,奶奶的,难道山也有鬼魂?众人的步子不由地停住,回头一看,阿奴依远远被落在后面,冲锋的鬼魂马上就要撞到他了。
“阿奴依!”岳凡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奴依已经抱头蹲下,两腿不停地哆嗦。
王国军和藏民穿过阿奴依,激烈地厮杀起来,阿奴依蜷缩而静止的身体,反倒在火折子的光下格外地显眼。鬼魂与其说是穿过他的身体,不如说是像皮影一样印在他的身体表面,高大的战马看起来活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狗,藏民身上细小的装饰品又巨大得仿佛泰丰的骨骼。
“阿奴依你没事吧!”阿奴依哆嗦着,还没反应过来。
“老头子!是死是活说句话!”阿奴依猛地一醒,才发现除了眼睛晃以外,身上并无任何感觉。那些长矛啊佩刀啊在自己身上就跟沾多了胶水的剪纸一样,弯弯曲曲,丝毫没有利器的存在感。他松了一口气,揉着胸口慢慢走到队伍中去。
战斗毫无声息地开始,毫无声息地进行,毫无声息地停止。交战的双方突然同时朝着岳凡他们看过来,不对,目光还要往上一点。刘乾桂把手电往山上一打,看见一对男女正站在山顶,仿佛宣誓般郑重地说着什么。他们的表情是如此的坚毅,以至于下面的人都不知所措。土司扔下武器,张开双臂跪在地上,恳求的眼神流露出悲伤。山顶上的女人似乎早就有了觉悟,她即将用她的生命换来更宝贵的东西。王国军的首领也在跟男子说话,男子却只是用跟女人同样的表情点了点头。几秒钟后,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从山顶开始飞翔。
也不知道为什么,刘乾桂和阿奴依立刻向山下跑去,男人和女人还没有到达地面,明明知道没有办法救他们,却还是揣满了悲悯和急切。突然,他们的身体在半空中像光晕一样渐渐消失,土司和队长也把最后一刻的感情全部淡化透明。雾渐渐散去,白色泥沼的腹地又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好像这只是一个悠长的梦,幻化如风。
“有没有感觉,刚才那一幕,很像一台戏?”岳凡皱起眉毛搜索脑内每一个角落,刘乾桂却摇着头说他还没到坐在茶馆看戏的年龄。夏洛克说他的祖国没有戏。阿奴依问戏是什么。
“算了,想不起来了。不过鬼灵真是虚惊一场。”就算奇怪到了顶点,无害的东西却很难给冒险者们留下余悸。雾散去之后,岳凡整个心里装的都是卓玛,在刘乾桂的带领下奔向加热萨寻找水源。那些消失在空气中的人们,却在看不见的世界里继续着他们的故事。
曾经有一支布尼塔利亚军队进入西藏寻宝,跟土着居民起了争执。争执愈演愈烈,最后激化成战争。在王国军中有一名男子,他虽然是中校最疼爱的儿子,却和藏族土司的女儿坠入爱河。为了阻止战争,他们爬上了当地最高的山,在两军对峙之时,在睽睽众目之下毅然舍身。土司流泪了,所有王国军脱帽敬礼。许多年以后,着名的戏剧作家徐一然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一个脍炙人口的剧本,名为《红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