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成都华镶会大院,一位老者正练着七星螳螂拳。
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目光深邃,精神矍铄,一看就是地道的练家子。一套螳螂拳打下来,步伐灵活,出手果断,刁钻犀利。拳风所到,竟在和风中陡然升起一股凉意。阳光洒在他麻色布衣上,犹如天神下凡。
一个小伙子斜倚着一旁的门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者的一举一动。他穿着森绿色开衫短褂,头发恣意地拨开,脸膛红润,说不出的精神。他一会儿高声叫好,一会儿暗暗称赞,时不时还动手比画两下。他那现学现卖的招式固然没有看点,出手却也干净利落,丝毫不带含糊。结实的肌肉在褂子下隐隐凸出了轮廓,一双黝黑的眸子让他显得尤为精悍。
正比画着,老者忽然闪电般向他袭来。他还来不及惊呼,胸前已被点中数点,火辣辣地疼痛。好在他反应不慢,躬身往后一缩,堪堪避过下一击。
不待落地,老者一招螳螂切枝直扫他的下盘。他暗呼不妙,避无可避,索性撩起双掌,往老者天灵盖上沉沉压下。老者略微一惊,抬手一撩,他正好借着那力道又往后蹿了丈余,稳稳落在地上。
“嘿嘿,郭大掌柜戎马半生,光明磊落,难道是浪得虚名,只会偷袭后辈?要是被我这三寸不烂开花结果之舌传出去了,可不……哎哟!”话还没说完,小伙子捂着手腕哎哟连天地叫唤起来。原来他借力后撤的那下,自道是巧妙无比,却不知老者随手一撩,已经在他手腕上使出一招螳钳摘果。这招阴狠毒辣,用在经脉穴位之上,非残即伤,刚才老者手下留情,只顺便让他受了点皮肉之苦。
“郭大侠神功盖世,小侄岳凡刚才数有冒犯,还望郭大侠海涵!”叫岳凡的小子单膝跪地,抱拳作礼。看他架势一派正经,却挂着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老者心里乐滋滋的,却佯装生气地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听了这话,岳凡更是微微吐着舌头扮鬼脸。老者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岳凡也摸着头皮笑着。
“郭掌柜,”伙计小郑推门出来,“仁增布摩大师已经来了。”老者整了整衣襟,说道:“这老家伙!我马上就过去,你先去给他泡茶,记得用……”小郑会心一笑:“掌柜放心,已经用了最次的茶叶。”
“仁增布摩?西藏来的?”岳凡从小在川藏边界的镖局长大,对西藏的好奇心大得撑死牛,一听说西藏来的大师,顿时来了劲,整整衣冠就要跟着郭掌柜走。“没你小子的事儿!一边撅着去!”郭掌柜狠狠地瞪了岳凡一眼,跟着小郑背着手就走了。
“哼哼,郭伯伯你还不了解我。不让我去,我偏要去,看你把我怎么样。”岳凡心中窃喜,听了听动静,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内院书屋,郭掌柜托着腮帮,愁眉苦脸。他对面是一个比他更加愁眉苦脸的喇嘛,苦苦哀求着,嘴角都快掉到地上,好像恨不得马上去给郭掌柜擦鞋似的。岳凡在窗边偷瞄着,见那喇嘛身穿紫红色袈裟,露出一边的臂膀,也不嫌冷,头上戴着大红色的帽子,帽檐斜搭下来快遮住嶙峋的瘦脸了。红教,宁玛僧人吧。岳凡暗忖道,耳朵贴在墙上想听仔细点。无奈窗纸厚得跟牛皮似的,纵使他有顺风耳,也只能依稀分辨只言片语。喇嘛仿佛在求郭掌柜支点人手,郭掌柜面有难色多半是不愿意,喇嘛又叽里咕噜念了一通,也不知是藏语还是梵语的,郭掌柜始终保持忧郁的神色,不答话,只一个劲儿地劝他喝茶。
突然,喇嘛站起来,高声说道:“《大圆满法》是我佛密乘不传之宝。
它不仅是我多扎杰寺的镇寺之宝,更是整个佛教、整个中华的宝物!如今它失窃,郭掌柜……”
听到《大圆满法》失窃,岳凡猛一抬头,正撞上窗沿儿上,只觉脑袋一片眩晕。喇嘛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跟郭掌柜齐刷刷地望着岳凡。岳凡一不做二不休,双手在窗棱上一震,破开窗纸就喊道:“郭伯伯,佛宝被偷了?叫镖头们去追啊……”
“赶快走开!”郭掌柜一声怒吼,岳凡当场愣住了,“你小子还上不得台面,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郭掌柜一脸的严肃,严厉的话像一泼凉水直接浸透岳凡的背心。他虽然有时候做事大大咧咧,但也不是不明是非的小白菜。华镶会的商人和镖头们,平时都笑嘻嘻的,一旦有了镖子,那是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毕竟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走过路过都是刀子口上舐血的。所以岳凡只点了下头,识趣地关上窗户退开了。
“大师啊,你听我说。”郭掌柜拉着还惊魂不定的仁增布摩坐下,又劝他喝了口茶,这才缓缓地说道,“藏人的地方,有个偷偷抢抢也不是一两天了,最近几年,就连毛子也插手了。商队、马帮劫难无数,就连我华镶会的镖子,都有人敢动!但是仔细想想,这些都是幌子。他们在念青唐古拉山和雅鲁藏布江之间闹腾得很,不是垂涎佛宝还是啥?十几天前就有人跟我说,尼波路那边过来一撮毛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派了镖头去跟着,没想到却跟丢了。这不,大师您就来了。哎,我华镶会虽然是商号,但是保护国宝,我天朝子民义不容辞!大师您放心,我已派出华镶会最好的‘风’字头镖师,一定不会让那帮毛子在我神州大地上横行!”
郭掌柜激情澎湃,抑扬顿挫,说到这里却语气一转,慢慢说道:“只是这些毛子也不知道哪来的本事,像耗子一样,会打洞了。大师也知道,那藏人的地方是十曲九洞八不平,找几个人,好比炭火堆里掏绣花针啊。哎,镖头们还得跟着商队跑路,我实在是没办法再多派人手了。大师,吉人自有天相,您少安毋躁,等好消息吧。”
半晌的功夫,茶都凉了,郭掌柜才把仁增布摩劝走,小郑赶快换了一壶茶给掌柜倒上。郭掌柜也不管温度,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忙不迭地咳嗽:
“哎,这老喇嘛,都跟他说了多少次了,他还来!小郑你说,这,这有意思么?”小郑帮他捶着背,笑而不答。
“哎……”舒完这口气,郭掌柜缓过劲儿来,沉声问道,“小郑,‘风’字头镖子安排得如何了?”小郑恭声答道:“已经跟老刘哥联络了,他说他会见机行事的。”郭掌柜也不回答,从怀包里掏出一个香袋,小心翼翼地夹出一物,赫然是一块金箔,上面刻着“风林火山”四个字。他把金箔举过头顶,迎着不甚耀眼的阳光,光晕仿佛幻化成转瞬即逝的人影。
“天南,你说,这就是宿命么?或许只是,我太多心了?”
话说岳凡就这么离开了,一颗心却扑通扑通悬着没下来。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久居藏边的他却知道,《大圆满法》,那可是不得了的存在!
佛教分显密二宗,显宗佛经上所说的“伏藏”,大多是隐喻,比喻大智慧、大知识;而密宗的“伏藏”,说的可就是它的字面意思,“伏藏”就是隐藏的宝藏!“伏藏”曾经在整个西藏地区乃至全国全世界炒得沸沸扬扬,而相传这《大圆满法》,便是如同启明星一般的存在:除了记载密乘宁玛派的即身成佛法门以外,还记载了数代高僧埋藏佛宝经文的方法和地点。有了它,便相当于有了藏宝图。虽然记载的经文相当艰涩,要想解读它,没有高深的佛法修行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是即使是这样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吸引了大批人前仆后继。不过真没想到,这《大圆满法》竟在老喇嘛的多扎杰寺中,更没想到的是它竟然被盗了!
“哎!”纵然他天生乐观,这时候也不禁要叹气。都说商人重利,华镶会的商人和镖师们却从不忘本,因此岳凡从小就是一腔热血,哪儿有不平哪儿打。佛宝失窃了,开玩笑,堂堂中华七尺男儿,能无动于衷么?要不是郭伯伯不让他瞎掺和,他甚至立马就要去抓贼了。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本事,却没施展抱负和手脚的机会,这恐怕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吧。
“哎?”岳凡只是信步在街上,便觉眼前一亮,“这不是‘人随便摸’
大师吗?”原来,仁增布摩出来之后垂头丧气,又觉得口中横竖不是滋味,可能是心情不好,佳茗都变作苦菜花。他找了间茶铺坐下,打算以茶代酒来消消愁了。
“哟!这不是‘人随便摸’大师么?”岳凡猛拍他后背,差点没让他喷出来。喇嘛一看,忙用袖子擦了擦嘴:“你是,刚才的……”“我叫岳凡,久仰‘人随便摸’大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说完又在喇嘛背后拍了一记。喇嘛正在惆怅中,哪容他这么调侃自己!可他既然是郭掌柜的人,撕破脸恐怕以后更不好办事了。喇嘛随即站起来正对岳凡,单手扶肩,略一作礼:“大师就免了,岳凡小兄弟叫我仁增布摩吧,谢谢。”
“不客气,‘人随便摸’大师。”
岳凡大大咧咧地坐在喇嘛对面,叫过一碗茶,对伙计说算在这喇嘛账上。伙计见喇嘛哭笑不得的样子,以为他答应了,二话不说给岳凡端来一碗特级毛尖。那香气,那色泽,看得喇嘛直咽口水。岳凡不怀好意地把碗盖撩得老高,突然盖上,正色问道:“听说大师缺人手?”
仁增布摩又咽了咽口水,这才娓娓道来,内容跟刚才与郭掌柜说的差不多,无非是经书意义何其重大,失窃后果何其严重,全寺上下何其震惊等等。岳凡思考正酣,却听得喇嘛一堆梵语脱口而出,岳凡不懂梵语,听得一愣一愣的。
“大师这几句话啥意思……”
仁增布摩还没开口,却被旁边桌的一个精悍的瘦小汉子答了腔:“埋藏在深山的金银,散落在深谷的珍宝,天马行在空中,如同阿修罗行在阿鼻地狱上。莲花盛开,金翅的大鹏胜过毒龙王,金刚石划穿耀眼的宝石,佛陀的真义胜过狮子王。呵呵,小伙子修为还不到家啊,亏你在藏区长大,这几句梵语都听不懂?”
“原来是你,老刘哥!”岳凡定睛一看,竟然是郭伯伯的好朋友刘乾桂,算辈分岳凡该叫他一声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刘乾桂不接招,却戳着岳凡的鼻子说:“别以为你小兔崽子有几个心眼我不知道!怎么样,捎上我?”这么直接,连岳凡都吃了一惊。自己尚且在犹豫,要不要瞒着郭伯伯偷偷溜出去,把这档子事儿接了,就算不能解决也当是走走风土。老刘哥既然是郭伯伯的老熟人,难道是郭伯伯早已神算至此,让老刘哥来套话的么?
“哎,老刘哥您说啥呢,我咋觉得就听不懂呢?”岳凡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谁跟你打幌子!说正经的!哦,我知道了,你以为我是你郭伯伯派来套话的?哈哈,小子,你也太小看你老刘哥了。”
岳凡暗想:这刘乾桂就是一纯粹的商人,瞧他那沙哑尖利的声线,风尘黝黑的脸,骨节粗大茧子厚重的双手,活像一个长年走马的马夫。还别说,他还真是在茶马古道跑了半辈子的商,四川青海新疆西藏云南,还真没有他没做过生意的地方。古人有云,商人无利不起早。老刘哥作为一个标准的商人,没准还真是瞅着宝藏去的。可是,会这么简单这么巧合?不对吧,还是来套我话的?
岳凡左想右想不对劲,又被刘乾桂喝了一声:“小子!婆婆妈妈的!我看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子,怎么越活越扭捏了?”刘乾桂搬过凳子跟他们同坐一桌,不客气地抢过岳凡的毛尖喝了一口,看得仁增布摩又是一阵口水。
“不怕告诉你,你哥我大半辈子跑商,什么天珠,什么玛尼,什么朵玛,什么玉骨没见过。要不是这经书,你哥我还瞧不上眼!”
岳凡沉吟半晌,看着刘乾桂:“老刘哥,别的咱也不说了,你觉得这事儿能成?”那表情奇怪得连对坐的喇嘛都忍不住要笑,刘乾桂却是一脸坦然,与岳凡对视了一分钟,眼睛都没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