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死屋手记》出版了。它一问世就是一部不朽之作,它让俄国从对麻木不仁的集体冷漠中惊醒。整个民族惊惧地发现,在他们太平世界平坦的地层下边,还存在着另一个如此恐怖的世界,一个地狱一样的涤罪所。当年,一纸下令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抓进牢狱,下令把他赦免至这个人间地狱的沙皇也为此书啜泣。无数的俄国人念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伟大的名字,荣誉又奇怪地建立了起来,而且比过去的名声更高大更辽阔。接着他写出了《被侮辱与被迫害的》这部随笔式小说,还有《群魔》。再后来他写了《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使他获得世界性的声誉。他的小说被评论界述说成是“复调小说”,他的小说重要的东西不是被叙述的故事,而是整个故事的人物所承担起来的人性中的分裂。他小说里面的人物,善良和罪性并存,像真实的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推动小说情节走动的,是各个人物各个分裂部分的人格的合力。这样的小说独一无二,他的灵魂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纠结。是的,他曾经说,没有什么比真实更加离奇古怪的,没有什么比真实更出乎意料的和难以置信的。他说出的是人性最深的真实,真实的荒诞原本就比所有人造的剧目更荒诞。
上帝不仅把他的身体囚禁在一个人间地狱里面,还囚禁着他作为男人的性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么一个灵魂敏感到极端的男人,他对女人的身体和灵魂也该是多么的向往。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现实中人,一个灵魂的洞孔只有针眼大小的愚钝男子,一进入青春期,体内的荷尔蒙就让他们对着女人蠢蠢欲动。灵魂比蚌更敏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得把人间最美的男女之情囚禁在地理和精神的西伯利亚,这是多么的不人道。
解役归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对女性有着多情与渴望中的艳遇,他甚至饥不择食地与几个与他相当不般配的女人有过情色关系。当然,世间这件看起来花哨的事情,在本质上是最不花哨的事情。男女情色在本质上遵从着极其严肃而且极其高拔的原则。一对不合适的男人和女人,在时间的催促下迟早会呈现出它的质地。痛苦的复归痛苦,苍凉的复归苍凉,荒诞的复归荒诞,这是世间最不撒谎的事情。是的,上帝让世界最重要的事情比如真正的爱情,从来都是最难实现的。
1854年,33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一个女人动了感情。这个女人叫玛丽亚,她年轻漂亮却身体欠安。她有丈夫,她的丈夫是个酒鬼。陀思妥耶夫斯基狂热地爱上了她,她算得上是个才女,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脾气却不好,整天郁郁寡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狂恋让玛丽亚很受用,他们相爱了。就在他们感情不断升温的时候,玛丽亚的丈夫被当局委派到600俄里远的地方去工作,这就意味着玛丽亚要跟随丈夫离开此地,去那个离他600俄里的地方;这就意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与玛丽亚分离,这样的别离说成是永别也不是不可能。在分离这一天,他和她抱在一起柔声细语说个不停,男人和女人相恋的时候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深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能说出别人说不出来的有感情的话语。分别第二天,他就写信给玛丽亚,说请你替我想一想,没有你我是多么难过。是的,这个世界除了牢狱和苦役,真的没有给过他稍许的温情,玛丽亚对他的温情让他迷恋不已。在这期间,朋友们安排他去和她见了一次面,是在他和她中间的某个地理空间。分别后的情人见面后更是款款情深,难以自拔。没多久,玛丽亚的丈夫去世了,这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再遮掩对玛丽亚的恋情。他要和玛丽亚结婚。可是,玛丽亚这个时候却和另一个男人谈上了恋爱,她恋上了一个小学老师,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伤心得差点挺不过去。分离的这些日子,一个女孩子也纠缠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消息让玛丽亚也醋意大发。经过一番折腾,他和她终于走到了一起。
爱情何以产生如此具大的能动力?我在女作家韩青的博客里看到了这样的细节描写——青年时代,加拿大学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给将要失明的博尔赫斯读书、讲电影。博尔赫斯是个呆在图书馆里的大作家,曼古埃尔因此有的是机会呆在图书馆里。他在书籍中产生过很多很美丽的梦想,对人生的不少欲望都在书籍中产生,他也因此致命地热爱着文学。可是,他恋爱了。后来他写道:几年之后,当我可以把阅读与我首次抚摸恋人的真实感受加以比较时,我必须承认,这一次,文学落后了。
是的,还能有什么能够赢得过热恋之时抚摸恋人的真实感受!我记得一个著名作家写过一篇文章,说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有一本书”。这是我能想起的最好的景色,人间如果有天堂,那么,我所知道的天堂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有一本书”。
1857年初,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玛丽亚举行了婚礼。婚礼的当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病发作了。看着突然倒在地上的新婚丈夫,玛丽亚吓坏了,她差点也倒在地上。她责怪丈夫对她隐瞒了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任妻子玛丽亚情,结婚之夜就以一场癫痫病开始,他俩的婚姻一开始就似乎不是个好预兆。他们的夫妻生活一直没有达到你情我愿的忘我状态,擅长指责又神经质的玛丽亚,不能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情轻松,却让他的紧张情绪加重。他很快就知晓了玛丽亚不是一个能给他安稳幸福的女子,他很忧伤。他只能以写字的方式忘掉自己的忧伤,写作是一件贫穷的事情,在哪个地方几乎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贫穷让玛丽亚指责再三。他对朋友说,他和她在一起虽然极端不幸,但他们不能不再相爱,甚至,他们越不幸,他们就越互相依恋。从1861年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玛丽亚就开始了分居生活。第二年,他发现玛丽亚卧病在床,丧失了生活能力,他曾经去照料她。1864年,玛丽亚去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对朋友说,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旦她长眠地下之后,他的生活会痛苦和空虚到这样的程度,他其实一直在思念她。
也许,情色之事不是用一种心绪可以解释得了的。对于失去了的恋情,我们其实也有若干个自我,爱恨情仇哪一个都是真的,哪一个都不是全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是复调的,从对自己人性的了解之中参悟广阔的人性。他从自己纤敏的感知中,悟出了他笔下的人物的命运走向。其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复调的。
我认识一个女友,她结婚后认识了另外的一个男人。她和这个男人产生了很深的婚外情,她的丈夫是个很顺从她的男人,可是婚外的男人给了她久已丧失的激情。她没有办法再去过白纸一样的生活了。她和丈夫离婚了,和新男人结了婚。她的新生活也和大部分的婚姻中人一样,有一定程度的争吵,然而也有甜蜜。她的前夫几年后得了癌症而死去,她一直感到她是欠了前夫的,前夫的死当然和她的离去有关。有一天,她对我说,其实还是和前夫一起过的日子好,她还给我看她写给她前夫的诗歌。我也知道这其实是她真实的想法之一,或者说是那一天的想法。在另一个时段她其实也和我表达过现任男人比前夫好,也为现任男人写过诗。我也知道如果她不和前夫离婚,她一定会觉得她没有得到的婚姻是好的。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有欠损的,婚姻是一道综合性质的考题,几乎所有的人都无法得到满分。婚姻这道考题,及格线是属于能过得下去的分水岭。一些婚姻的考分不及格,当事者要么离婚,不离婚的也属于忍受痛苦的一族;另一些婚姻算得上及格,属于看似能稳定过下去的一族。这里面的各种考题,每一对男女配合之中各有各的得分,各有各的失分。
其实,就在185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还经历了另外一场惊心动魄的情色。他在一个大学生晚会上朗诵自己的作品,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向她示好。她22岁,青春貌美。她低沉的声音和富有肉感的身体动作中,有一种力量和柔性的奇怪结合。她给他写信表达了爱他的一颗心。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失败的婚姻让他觉得这样的感情正是需要的。她叫阿波利纳里娅,他比她大20岁。他喜欢年轻女人,她对他有一种让他不可抵御的性的召唤。木心先生在《论美貌》中写道:“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这可真是没有办法,女人的美貌首先唤起男人的爱欲,是自然的向往。阿波利纳里娅的美和青春,当然有力量唤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欲。阿波利纳里娅还是个处女,她还没有成长到能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地步。但是,她知道他是一位声望磅礴的作家,她能够感知到他的作品和灵魂产生出来的凌厉气势。她内心中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情绪被调动了出来,她也深深地迷上了这个既不英俊又有病容的40岁的男人。她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他,他在性方面却让她失望。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他特有的柔情唤起了她的身体欲望,他却没法满足她敞开了的身体欲望。他向她揭示了男女交合的最神奇的奥秘,但是正是在这样的交合之中,她却瞥见他天性中奇怪的可能是让她恐惧的一面。作为一个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要以写作为命,他把与她的幽会安排在写作、事物、家庭等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之后。这样的情色节奏与全身心投入爱情中的女人的节奏根本不合拍。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一旦爱上女人就不可自拔的那种男人,他又一次全身心地爱上了阿波利纳里娅。可是他和她的爱情是有问题的,他对她爱的方式也是有问题的。她也是一个在爱上有问题的女人。有一次阿波利纳里娅离开他去了外地,他本应去见她,可是他却因为迷上了赌博而进了赌场。待他在轮盘上玩够了之后再去见阿波利纳里娅,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并且献出了自己的身体。陀思妥耶夫斯基崩溃了。阿波利纳里娅和那个男的也没有好下去,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她又来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他们俩聊天时,有的时候她询问他该如何向那个负心男人报复,有的时候却又和他商量着是不是寄点钱给那个负心的男人,这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很郁闷。他和她好了又散,散了又好,最终还是分手了。
说点阿波利纳里娅的后话。她在若干年后嫁给了作家兼哲学家罗扎诺夫。她的美貌让罗扎诺夫一见钟情,虽然他当时才24岁,而她已经40岁。一想到她曾经同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睡过觉,罗扎诺夫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其实又是一出荒唐的婚姻,在结婚6年之后竟然是她抛弃了罗扎诺夫。离开罗扎诺夫后,曾经收养过一个养女,这个可怜的女孩也许是受不了她的专横和虐待竟然投水自尽了,她最后却活了78岁。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过诸多的情色。一见钟情的,非一见钟情的,它们都破损了。智慧至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无法用他的智慧把握好自己的情色关系,这可真是让人欷歔。普通人情色上的迷乱是我们看得见的,在我们的周围,于一王二张三李四周五孙六刘七姜八纪九赵十到处都是,那些大师级人物的情色未必比普通人的更不混乱。爱情真是天底下最难缠的东西,爱情究竟是受什么因素的支配?我读了性学专家徐兆寿的文化随笔集《性与爱的秘密》,明晓了其中的一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