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少女玛丽进入毕加索的视线。毕加索是在巴黎大街的一家商店橱窗前见到玛丽的,她棕色皮肤,挺直的希腊式的鼻子,灰蓝色的眼睛,高高挺起的胸脯,很有北欧女子的美感。这一年,玛丽还未满18岁,是个天真少女。46岁的大艺术家毕加索勾引这个女孩儿当然有着足够的魅力,像老鹰对付小鸡。在玛丽身上,毕加索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无节制最无顾忌的生活。天真羞怯的玛丽对他仰望至极的艺术家情人绝对服从,她那么愿意满足他,愿意自己归顺他,像他独占的一件物品。玛丽的任务很明确:必须服从他的伟大情人奇妙而可怕的每一个要求,任他随心所欲。情色得意的毕加索,为玛丽绘出了许多肖像画,这些画作又让毕加索的名声扶摇直上。
毕加索曾经说,他很喜欢钥匙,在他所创作的一系列浴男浴女的画作中,他总是想拥有一把大钥匙能够打开一扇令他感到奇妙的大门。毕加索一直希望某一个他爱着的女人握有这样一把能够为他指点迷津的钥匙。但是,玛丽不是一个拥有这种钥匙的女人,她充其量不过是供他任意驱使的奴仆,她小到可以做毕加索的孩子。这个伟大的天才,灵魂在高处飞翔的天才,哪个女人的生命中能富足到拥有这样一把让他灵魂在意的钥匙呢?而且,这个在情色上贪得无厌的男人,即使世界上果真有一个拥有这样一把钥匙的女人,真的就能让他把灵魂和肉身一起蜜饯在她身上了吗?
玛丽为毕加索生了一个女儿,毕加索和玛丽的情色趋向于公开化。毕加索和奥尔迦的日子彻底过不下去了,他们俩的离异之事也弄得毕加索混乱不堪。毕加索从来不是一个忠实的情人,他与玛丽好着,同时也和别的女人好。这个时候已经退出他的生活圈多达21年之久的费尔南德也出来说话,还把她与毕加索的私生活登在时尚杂志上,弄得毕加索很上火。他把这些情绪宣泄在画布上,他甚至把这个时段的自己画成牛首人身的怪物。毕加索把他生命中截然相反的东西有效地弄在一起,竟然形成更加奇妙的艺术效果。也许,真理存在于潜藏在对立事物之间的紧张关系的一致性之中,这当然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毕加索天才地把生活里面的黑暗和丑陋、深刻和不和有效地组织在一起,有评论家甚至表扬他,说他可能是那个世纪里最伟大的心理学家。
说点有关玛丽的后话,毕加索因为有了新欢而抛弃了玛丽,玛丽带着他们的女儿一个人生活。玛丽后来一直活在毕加索的影子里。当然,她虚拟了这个男人的影子,以便让自己能在里面活着。1973年,毕加索离世,玛丽又一直活在对他的怀念之中。1977年10月20日,那一天是毕加索与玛丽相识50周年的纪念日,玛丽上吊自杀了,她留给女儿玛雅的遗书上写着,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她要随他而去,她只是因循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们的女儿玛雅说,你必须明白他的存在,对他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她认为她必须照顾他,哪怕在他死后。
1936年,55岁的毕加索又有了新情人。新人叫朵拉,29岁,是个画家的女儿,长相漂亮,充满青春活力。前一任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被毕加索厌倦,然后毕加索必须再找来一个。朵拉的出现让毕加索感到了一种重新开始的狂喜,他感到一切又都是新的了,连同他的画作。毕加索曾经对别人说,我每换一个妻子,就把前面那个烧掉。他还不止一次地说,跟年轻的妻子在一起,有助于永葆青春。朵拉的到来,让玛丽成为被毕加索烧掉的女人。新鲜的朵拉让毕加索灵感像泉眼喷涌,每一个新鲜的女人,都会让毕加索的画风朝着更加成熟的前方更变,也使他的大师风范更加非凡。朵拉的到来,让他画出了名动世界的《格尔尼卡》。他的名作《哭泣的女人》,画中的女人也是朵拉扭曲的面孔。毕加索总是在画中赋予女人以被虐待和被征服的布娃娃形象,他的情人在他的画中也总是做出痛苦的变形。对此毕加索说,多年以来,他总是赋予她们一种饱受折磨的形象,不是由于他是色情狂,他从中丝毫没有得到乐趣,他只是听从于自己所感受的一种幻想。是的,毕加索是个天才,他能从女人生命中提取这个性别之中最为痛苦的部分。他还创作了著名的《耶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画,在画中他表达了自己在生活中对于女性的感受——侵扰与磨难。
是的,女人的侵扰与磨难多半是她们爱着的男人赋予的。男人把外部世界的成功当成事业,有了对于外部世界的成功,顺便就俘获了女人的爱情,女人却是一种把爱情当事业的物种,女人情色的失败几乎等于女人人生的失败。毕加索生命中的女人,他宠爱她们又冷遇她们,几乎都是这样的,她的女人们因他而饱受侵扰与磨难。这个叫毕加索的男人,他把侵扰和磨难给予了她们,又画下她们,让她们的痛苦在画布上不朽。他像一个情色吸血虫,他吸取了她们的情色的血作营养,而让他的画作丰腴肥满流芳百世。有笔迹学家看了毕加索写出的字之后说:“他使用树木……没有枝干,防卫着他那常与别人发生冲突的自身,他不愿为别人而毁灭。他强烈地爱着,又杀死他所爱的事物……他感到悲哀,想通过纯创造寻求出路,摆脱他的悲哀和痛苦。”当然,笔迹测验本身不是个什么科学的手段,这段说辞对于毕加索的人格恰巧算得上是精准的,以至于让我顺手或者故意取过来说毕加索的事儿。
还有,古今中外,男人和女人为什么都要去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因为所有的哲学都从不同的角度告诉我们,人生就是恐惧、焦虑和绝望。人生要面对的就是要逃避这些恐惧、焦虑和绝望。男人和女人都要找到一个好地方去逃避这些东西,以便倾泄掉自己生命中随时可能使用于焦虑的能量。男欢女爱是忘掉现实中自己的最好的逃避方式。男欢女爱制造的欢娱,使得男人和女人能使自己躲避得最为彻底。读过王跃文写的一篇关于死亡的长文,使我的这一理解更加通透。一份医学研究报告,说爱导致的心跳与死导致的心跳频率相同,王跃文因此理解了为什么欲仙就是欲死。他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毁灭生命也要去冒险、恋爱、吸毒、挑战极限。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很深的哲学问题:极乐状态就是一种自我迷失,彻底交出自己,甘心失去自我意识,由此找到人生最高快乐最高价值,却是人生真实。
是的,毕加索和他的情人们都想在情色之中故意把自己迷失,真正的爱情确实是一种让男人和女人自我迷失的最佳去处。质地优良的持久的爱情,让这种哲学意义上美妙的迷失不停地发生下去,让自己有机会不停地躲避在爱情的蜜饯之中。可是,破损的爱情因为它的停滞,却让另一种迷失暴露无遗。爱情破损,不仅让当事者丢失了躲避人生恐惧、焦虑与绝望的场所,让生命本原意义上的恐惧、焦虑和绝望原形毕露,还让人生的恐惧、忧郁与绝望在深度和广度上剧增。毕加索天生就是一个给女人提供破损爱情的最佳选手,让女人的爱情破损,这是他的强劲。毕加索的两个情人玛丽和朵拉的同时存在,就让两个人都不仅产生了失去爱情避所的焦虑,同时也因这种失去而产生更大的焦虑。一次,玛丽到某个地方去找毕加索,正巧,朵拉也来了。玛丽试图要回她的权利,毕加索在不久前的信中,还对她许过的“深挚的和日益增长的爱”的权利。玛丽让朵拉滚出去,朵拉进行了反击,因为那样的权利毕加索同时也给了她,那也是她的权利。玛丽的怒气变成了勇气,她向毕加索要求她最想要的东西——同毕加索缔结永久的关系。朵拉像个委屈的孩子哭了起来。毕加索看到朵拉完全处于劣势,便走到玛丽面前轻轻搂住她的脖子,然后告诉朵拉,让她清楚,他唯一所爱的是玛丽,朵拉就这样被赶走了,玛丽也没有要到她所希望的柔情。毕加索对玛丽说,你应该知道我的爱情的限度。
在情色的混乱之中,毕加索开始持久地创作他的画作。他把朵拉画成一个囚犯。他曾经说,对他来说,朵拉总是个哭泣的女人,总是这样。他还说,女人是受苦的机器。到后来,画中的朵拉不再哭了,也许她已经哭够了,哭到不会哭了;或者,他连她哭的权力也不给她了。画中,朵拉大睁两眼,直视前方,全身被强忍不哭的努力所折磨,比哭更悲哀更恐怖的东西在朵拉的表情中。是的,毕加索竟然有能力残忍地画出为他付出全部情爱的女人在这种爱中的窒息。毕加索对人生的虚无和精神的空洞表现得一目了然,这是他生命的强力。他生命的强力还在于,他敢于直面这种生命的虚无和空洞,以自己的方式把它们描绘出来。当然,这样的生命强力既给了他智慧与超越,也让他残忍与无情,还有刻毒。有一个叫哈芬顿的美国作家写了本传记,题目就叫《毕加索:创造者和毁灭者》。这个题目还真是准确。说毕加索是毁灭者,是说毕加索对爱他的女人的。他爱了女人是为了毁灭女人,他有能力毁灭女人,他80岁了也有能力毁灭女人。这真是一个过于让人讶异的男人,被毕加索爱过的朵拉,同样在日后进入了被他的毁灭之中。他看中了另一个女孩,叫弗朗索瓦丝。他爱上一个新的女人,就会毁灭旧有的女人,这是他的情色规律。
朵拉崩溃了,她不仅为这个叫毕加索的男人贡献出她全身心的爱,她还为他贡献出最后一根健康的神经。
朵拉不能接受毕加索爱上弗朗索瓦丝的这个事实。她被别的女人取代了,就像她的当初,她把玛丽取代了那样。朵拉或许以为她的魅力和对毕加索的爱会是长久的,每一个被毕加索爱上的新鲜女人或许都会把自己对他的魅力估计得比实际上更高。这其实是天下女人都会犯下的错误,一旦被男人爱了,就会认为被爱是由于自己超拔的魅力,心理学上这叫自恋幻觉。更大的事实可能是,男人们是想要爱新鲜女人的,恰巧这个时候,这个女人作为正在新鲜的女人被呈现。但是,让年轻女人们透析自己的自恋幻觉是有困难的,就是不年轻了的女人,也难以掌控自己的这个自恋幻觉。我们的基因特别容易向着自己,认为天底下自己最好最懂事儿。因此,不仅是毕加索时代,就是我们现在的时代和即将到来的时代,玛丽和朵拉的悲情也注定会前赴后继地发生。朵拉因为完全依恋于毕加索的世界里面不能自拔,她甚至认为毕加索对她的冷漠也不是真实的。她整天只干一件事情,就是在电话机旁等待着毕加索的召唤。过去就是这样的,无论她身在何处,只要他的一个电话打来,她立刻就会去见他。有一天,毕加索对朵拉说:我的短处别的男人都有,我的长处任何人也没有,我不知道干吗要你来,去逛妓院要更开心。终于,朵拉抵抗羞耻和痛苦的那根防线崩溃了。她对毕加索说:作为艺术家你可能是卓越的,但从道德上来讲你分文不值。可是,说出这么解恨话的朵拉也没有把自己从绝望中救助出来,她住进了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