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想着赶快和杰奎琳离婚。金钱对这个朽木一样的躯体已经毫无用处了,但是,他还有残存的意志。他要最经济地处理掉自己和杰奎琳的婚姻,以完成他的这最后的残损意志,无非是用这个残存的意志表达对于这个女人的厌恶。他同律师谈评估分手之后的代价。我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敲下这些字的。这些文字让我觉得是全世界最寒凉的文字,我此刻的心也比世界上最暗的黑还黑。亚里士多德的内心凉薄成什么样子才能让这些对自己已经毫无用途的物质的东西也拿出来与之计较,用生命最后的那点儿能量去做成这种计较?他的内心得有多么深重的落差和对于叫杰奎琳这个女人的轻视才能做得出来这种计较?可惜,亚里士多德无用了,他已老到连这个愿望都没有机会实现了,他死的时候也没有和杰奎琳把这个婚离成。
亚里士多德曾经是很爱叫杰奎琳的这个美艳女人的。他们在那条大船上相遇,内心碰击出来的情色暧昧和那条世界上最华美的船只一样华美吧。假如杰奎琳没有和亚里士多德走在一起,那么,亚里士多德会用一生去念及这份美好的情愫,心疼这个绝美高贵的女人。不难想象,亚里士多德在死亡的前夕,怀想起来的一定不再会是他的金钱,而是他生命中真正的荣光。他生命中真正的荣光,当然是他一生中和谁真的相爱过,心疼过谁。这个叫杰奎琳的女人,大抵会在亚里士多德的冥冥之际,被美好地带入他以为的天堂吧。但是,命运让他们相爱了,肉体和肉体搁置在一起,时间和时间叠加在一起,结果是什么呢?就是在亚里士多德的心里,这个女人不再美艳和高贵。何止是不再美艳和高贵,简直就是个画皮。同样地,在杰奎琳眼里,亚里士多德哪里还是那个有趣的绅士,简直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老头,穷得也就是剩下那些钱的一个皮囊了。这两个足够有影响的人,假如他们的情色没有被达成,世间的情色野史该会增添多么娆丽的一笔,或许可以生出另外一个童话。他们的情色被说成是美得让人忍不住心疼的传说也太有可能,用以来抚慰这个世界上太多的没有能耐被传说的乌合之众。
杰奎琳,这个我在《她传奇》中写成的一个传奇女人,在亚里士多德的传奇中当然也是传奇,不过,在这个版本中她传奇的样式是我不忍心去目击的。我不知道哪一个女人更接近真实的杰奎琳,或者,哪一个女人都是真的杰奎琳。杰奎琳是好几个杰奎琳一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世间的我们是好几个我们,都不是奇怪的事情。我曾经写过,我自己就是一个排的士兵。我自己就是士兵A士兵B……士兵Z。哲学家路易斯说,一个人,没有最低点就没有最高点。
有一天,亚里士多德让驾驶员把直升飞机开到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上有他的卡拉斯。卡拉斯正在小岛上独自散步,见到亚里士多德,卡拉斯很吃惊,她想,这个狂妄的男人如今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了,他走起路来已经多么吃力!卡拉斯叫出他的名字,跑过去,和他抱在一起,抱得那么紧,仿佛死神也不能把他们拉得开。然后,他和她搂着腰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太阳西斜了,他们还坐在那里。这个温暖的下午,有某种东西使他们久久地久久地搂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日落了,他们也不愿把身体分开,他们无休止地互相亲吻。我是流着泪打出这些字来的。对我来说,这是猛士亚里士多德一生中最动人的时刻,最牵动生命的光景。这个男人的一生中因为具有这么一个时刻而可以无悔了,而不是他有过那么一个私人的岛屿和那条世界上最贵重的船只。可是,我写出来的这些文字,每一个颗粒又是在怎样发炎一般地疼痛!
老旧到衰竭的亚里士多德又一次对他的医生们说,假如能让他再活一些日子,他愿意把他的全部的钱、全部的船只都给他们。我敢说,这样的假如真的能实现,全世界的一流医生一定会前赴后继地赶过去,试图把他救活。这样既可以得到华佗的美誉,又可成为大富翁。可是,让真正的死亡起死回生的华佗是不存在的。而且我也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只是自言自语罢了。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已经更不相信他手里面狗屁的金钱。
亚里士多德生命的最后一刻,杰奎琳在纽约,他已经不愿意见到她。这个时段,卡拉斯每天打来电话,她问别人,我能去吗。可是,没有人愿意让她去看他,怕得罪杰奎琳。卡拉斯派她的理发师溜进医院,她终于不惜一切代价最后见了他一面。1975年3月15日,天下着雨,一代船王离世了,他的手里捏着的是卡拉斯送他的一条红色的围巾。克里斯蒂娜绝望地说,如果她能够再活一辈子,一定要竭尽人间的可能,让她的父亲娶回卡拉斯。1977年,卡拉斯去岛上看望亚里士多德之墓,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她说,我们两个曾经相亲相爱;在我们一辈子里有很短一段时间,仅仅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们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柏拉图曾经写过一段有关“命运”的文字。他借一个人死后下了地狱所经历的东西来说明“命运”这个东西——过路的众魂,他们将进入一个新的肉体中,他们的命运,并不由神明来选择,而是由他们自己选择。一经选择,命运即为决定,不可更改了。使者在众魂面前掷下许多包裹,每包之中藏有一个命运,每个灵魂可在其中捡取他所希冀的一个。在这些命运中,贫富贵贱,健康疾病,都混合在一起。一个有选择权利的人,热衷地上前,端详着一堆可观的暴力样式的包裹,他贪心地拿走了。随后,当他把那只袋子搜罗到底时,发现他的命运注定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并要犯其他的大罪。他又哭又怨,指责神明对他的不公。但是,这样的哭闹是没用的,命运是打包的。他选择了哪种想要的东西,就选择了哪种活法,哪种既定的命运就已跟定了他。
柏拉图的这个神话,其实是说给我们活着的人的。命运其实是一只包裹,当我们选择自己的活法的时候,命运的答案都已经放置在了包裹里面。当你为了野心或金钱而选中一桩婚姻,庸俗与苦难早就打包放在了选择者命运的包裹里面,在这个包裹里面不可能放着安稳和深情的幸福。哲学家莫罗阿也曾说,一味追求财富或荣誉,差不多老是要使人变得不幸。为什么?因为这一类生活使人依赖身外之物。过分重视财富的人最易受着伤害,野心家亦如此,因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故,因了一句传讹的话,使他遭到强有力者的厌恶以致失败了,或被民众仇视甚至凌虐。是的,凡是追逐不靠自身而依赖外界方能获得幸福的人,命运总是和他作对的,这也是在包裹之内的。这是神明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