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夏天,英儿出场了。北京作家协会在昌平的一座大山里举办了一个有关新诗潮的研讨会。顾城是主角之一,谢烨、文昕、英儿,这3个女人都是倾听者。这个时候的英儿,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女孩,没有人知道。几年后,她就是出现在顾城与谢烨的绝命小说《英儿》里面的那个女主角。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女孩,在一场世界知名的情杀案中,她手无寸铁,就扮演了一个情色事件里面杀人如麻的角儿。英儿,脸圆着,眼睛清纯着,扎一对圆乎乎的小刷子。那一天,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一对小刷子漂亮地在耳边弯成新月。英儿最大的“杀手锏”是她的甜美。她会写诗,正在北师大上大学。她是随她的大学导师来这个会议进行社会实践活动的。在会上,她很书卷气地读了自己的论文,她的论文写的是北岛。她是个学生,没有见识过这么多的作家。作家,诗人,在她的心中还属于遥远而神秘的国度,她因见到她们而怯场。她的甜美,加上她风华正茂的不知所措,加上她的知性,这样的搭配天知道该是怎样的迷人。三围魔鬼的女人,更多地能调动起男人身体里面的荷尔蒙。英儿这样的女人,大抵是容易让男人灵魂里面的荷尔蒙汹涌起来的吧。那一天,她被顾城深深地记住了。
确切地说,是文昕把英儿拉进顾城和谢烨的命运里面的。文昕后来表达了自己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在悲剧发生之后的后悔。
英儿怯怯的样子让文昕心疼,英儿的可爱让文昕心动,文昕便在什么地方都带着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儿。那是一个几天的会议,分宿舍的时候,文昕原本和谢烨在一个宿舍里,英儿便被她要到了这个宿舍里。而谢烨的宿舍,就是顾城的家。虽然顾城也有男生宿舍,可是,谢烨才是顾城的家。会议间隙,顾城总会在她们的窗下问:我能进来吗?她们便快乐地打开门,把男孩子一样羞涩的顾城迎进来。她们的宿舍变得与世隔绝起来。这个宿舍像是人海之中他们的孤岛,4个人在这个孤岛上可着心地玩。有一个顾城,这3个女人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跳什么舞,串什么门儿,听顾城说话,就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开会了,喊会的人至少要把他们催上3遍,他们才出去。可爱的英儿坐在屋里不太显眼的地方,她还不知道该插嘴说什么。在路上,她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们。
会议期间,与会者去一个峡谷玩。一个“文革派”的诗人主动和英儿聊天,聊诗歌,聊顾城。英儿对他说,你别谈了,你不懂。英儿真是可爱,一个小不点儿,就这么对着一个一大把年纪的人,一个自以为诗歌权威的人士说你不懂,真是让大家觉得好玩又可敬。4个人笑得差点死掉。英儿和大家一起,在沙滩上玩打水漂。这样的镜头,顾城记得了。若干年后,顾城在《英儿》中写道:英儿从山坡上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水边站着。她慢慢走过来,身上穿着天蓝的裙子,我觉得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她走过来的时候看着我,那么一心一意地看着,不知道怎么有一种凄凉的神情。在《英儿》中,顾城反复地提到英儿那天穿的天蓝色裙子。
荣格的心理学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原型”,荣格发现在每个人的无意识中,存在着支配我们个体行为的自我原型。荣格最著名的“原型”就是“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这是决定我们所有人行为中男性和女性特征的原型。阿尼玛较为慈善、柔弱,富有直觉性;阿尼姆斯则较具有侵犯性,粗鲁,好动。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自己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而且,只有二者相互融合才能产生出较为完整的人的行为。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雄雌共同体的生命,男人之所以成为男人,是因为他的身体表达了他的雄性显性特征,但他一定还有一个阴柔的自己不被显性。电影里的男人、现实中的男人,什么样的最招人喜爱,就是那些铁骨柔情的侠士。一个男人身体里没有柔美的阿尼玛,他再英猛无畏,也不迷人,也就是个被雄性激素侍弄成的男人罢了。是铁血里面的柔肠,让男人被别人怔住,尤其是被女人怔住,不可理喻地爱上他们。当然,女人的生命中也有自己的阿尼姆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女人,一定是柔情得坚韧的女人。只会嗲声嗲气的女人,是一个经不起任何红尘锤打的瓷娃娃,优秀的男人不会为她付出持久的深情。男人和女人为什么会孤独?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相互寻找?就是因为每一个男人都要在现世上找到自己身体和灵魂的阿尼玛,每一个女人都要在现世中找到自己身体和灵魂的阿尼姆斯。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这个女人倾心而对另一个女人不倾心?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从这个女人身上,而不是从那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生命中的阿尼玛。同样,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一见倾心,就是因为他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身体里的阿尼姆斯。没有找到生命中异性的自己的男人或者女人,不可能解决生命的孤独。这不是什么可以解释的。这是哲学。爱情就是男人和女人互相找到了异性的自己。爱情为什么难以达成,难得仿佛没有,难得让人几近绝望,就是因为在这个红尘之中,上哪里找得到异性的自己?或者,一个异性自己的存在,怎么可能?所以,那些找到爱情的人,男人或者女人,除了感谢上帝,还该再感谢上帝,因为这样的际遇,除了上帝的恩宠,就是上帝的恩赐。
顾城看到英儿的时候,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发现了自己生命中的阿尼玛,那个他生命中异性的自己?
但是,谢烨应该也曾经是顾城心里的阿尼玛,不然,他不会和她相爱、结婚。英儿和谢烨,这两个顾城心中的阿尼玛,她们在顾城灵魂中有什么样的分量,有什么样的诡异,大概只有顾城心里知晓。
昌平诗会依然在进行中。顾城依然来到谢烨、英儿、文昕的宿舍里,那里依然是他们4个人的孤岛。总是他们谈话谈到不能再谈了,顾城才回到他的男生宿舍。顾城走后,谢烨、英儿和文昕依然谈他。谢烨还在兴奋地谈她和顾城的爱情,文昕还在兴奋地倾听。谢烨幸福地说,如果不是遇见了顾城,她的生活或许会是另一个模样,一个和千千万万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的女人,然后傻乎乎地念书、挣钱、长级、嫁现实条件好的男人。是顾城,而不可能是其他任何男人,重新塑造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顾城绝不仅仅是谢烨的丈夫,更是她心灵和情感的宝贵财富。谢烨是那样醉心于顾城对她的痴情,英儿用被子蒙着头一声不响,她听得都哭了,大家都以为她在为顾城和谢烨的动人故事流眼泪。现在想起来或许可以这样疑问:这样的眼泪里面,有多少成分是为她自己流的?
还是昌平诗会。会上,顾城回宿舍的一会儿,一个老评论家在发言,断章取义地念了几句顾城的诗,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谢烨站起来说,你可以说你不喜欢顾城,你可以说你不懂顾城,你甚至还可以说你讨厌顾城,但是,你没有权利污辱他的人格。说完她就撤出了会场,文昕和英儿也跟了出来。谢烨哭了,英儿也哭了。文昕忙着安慰了这个,再安慰那个。3个女人去了顾城宿舍,在门口喊顾城。见了顾城,她们哭着对顾城讲事情的经过。顾城像是干了坏事儿,一个劲儿地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都怪我。文昕和英儿再次返回会场,先是文昕完成了很长、很激动的发言;接着英儿也发言,是哭着发言的。她俩的语句,全是密集的子弹,从温柔的嗓音中射出,粗砺地轰炸在那些所谓的“权威人士”腐朽的逻辑上,当然是为了顾城。如此新鲜而坚硬的子弹,让所有人瞠目。然后,两个人就走了。顾城和谢烨在宿舍里迎接她们的凯旋,也迎来了他们4个人越来越结实的情谊。
人与人普遍隔阂的世界上,这样的感情干净到让人流眼泪。这样的感情发生在谁的生命中,谁就不可能从中走得出来。是的,4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走得出来。谁能够说得出这样的感情究竟有多美?人间的感情还可能美成什么样?
可是,后来,若干年后的后来,文昕说,这是她一生中干得最坏的一件事,她说的是把英儿带到顾城和谢烨的生活之中这件事。文昕说,她干的另一件坏事,就是把英儿带到了顾城家。是的,昌平诗会之后,对于4个人来说,分别是痛苦的。为了抵抗痛苦,他们经常相聚。一有时间,文昕就去顾城和谢烨的家。每一次,英儿都被文昕带着。几年间都是这样的,一直到顾城和谢烨离开中国。
现在想来,顾城和谢烨离开中国去新西兰的理由,是不是比过去我们以为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多出的那些纷乱的心事。
顾城和谢烨接到去新西兰的通知,距离起程只有3天了。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办。他们没能找到文昕,只找到了英儿。顾城和谢烨走的时候,只给文昕打了个电话。英儿找到了文昕,带来顾城留给文昕的一个黑陶瓶。不知为什么,英儿小心抱着的黑陶瓶,在英儿的怀里碎了。英儿一个劲儿地抱怨这事儿太不吉利了,好好的东西,没有被碰被撞,怎么可以自个儿碎了呢?是什么暗示在其中躲藏着呢。英儿还哭着对文昕说,事情变坏了。
顾城把黑陶瓶递给英儿的时候,英儿突然感到再也见不到顾城了,顾城不回来了。不知怎么着,英儿就向顾城说出了一些她爱他的话,顾城也说了很多他爱她的话。英儿和顾城互相说的,都是要命的话。更要命的是,他俩是当着谢烨说的。英儿向文昕哭诉,说我知道见不到他了,再不说就见不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说了。英儿说,她什么都说了,想什么说什么。顾城也说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命的是,顾城还说了连英儿觉得都不该说的话。他说,你和我天生就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太像了;谢烨不一样,谢烨是我造就的。
文昕说英儿你不要乱来,顾城还有谢烨呢,你不能惹得顾城心里乱七八糟的。文昕说英儿你爱顾城我理解,顾城爱你也该在我的意料之中,可咱们得考虑别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文昕说谢烨那么爱顾城,你看她写的那些散文,她把这看得那么重,她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文昕说谢烨那么好,她和顾城是那么和谐,你代替不了谢烨,你不用试。英儿说,我没试,我一直在心里想,偷偷地想,但我连想也不敢想。英儿说,我其实第一眼看见顾城,就知道这是我的命,我躲不开的。英儿说我知道谢烨好,我也一直想像你一样地喜欢谢烨,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那么合得来,可我就是不行。我没办法,我没法儿强迫我自己。
那个可怜的谢烨呢?她呆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一直在看手里的一本书。她仿佛没有事儿一样,一直在看书。英儿和顾城倾诉衷肠的时候,两个人真的把谢烨给忘了。可是,她怎么可能看得进去一个字呢?她一直认为的她和顾城那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爱情究竟怎么啦?她的心里发生的地震,怎么可能不比汶川的震级更高呢?她的内心发生的塌方,怎么可能不比汶川的废墟更不忍睹?她的心一定是在瞬间死得过于严重了,以至于看起来都不像是死。
天底下的编剧也编不出来这样的一幕。它太不像真的了,不会发生在活着的没有疯了的人之中。如果有人编出了这一幕,放进电影,一定会被观众们说,这是假的。但是,它们就是真的,发生在顾城和英儿身上。也许,只有发生在顾城身上是对的,他原本就是个童话诗人。发生在英儿身上是对的,顾城说,她和他一模一样。是的,她精神的一部分和顾城一模一样。他和她后来发育出来的情色故事,也太具个例了,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情境,真实得占据了独一无二的自己的历史。
但是,为什么不想想人家谢烨?为什么不把谢烨当成有尊严的人?爱情可以表达,就是不能展露在太阳光下的爱情也可以表达。可是,终究需要一个不伤害别人的表达,终究需要对于他者的尊重,这是常识。这一幕,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得出结论:顾城和英儿根本就不够良善。
文昕像被雷劈了一样呆住了。她的心从头凉到底。她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再一次打量英儿,文昕知道,她不再是自己的一个小妹妹了,她更不是一个小女孩了。她是一个女人了。她必须重新和她搭建一种关系,她必须按照重新搭建的关系去处理它们。她当然还会像爱妹妹一样爱英儿,可是,她再也不能忽视她,忽视她那部分丰厚的精神。
我不知道谢烨在新西兰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同顾城过日子的,我不知道谢烨怎样去使用那颗比死还难受的心。谢烨是我知道的女人中最大气的。顾城一见她的时候说她耀眼。她真的是耀眼,明亮得耀眼,宽容得耀眼,母性得耀眼。可是,一个女人,亲眼见到自己以为仪态万方的爱情,转眼之间就已像地震过后的瓦片那么破碎。一个再耀眼的女人,就是耀眼到能产生极光的女人,她照见的无非也是一个爱情倒塌后的废墟。也许,爱情塌陷了,男人和女人的日子还可以过下去。谢烨以为和顾城去了新西兰,爱情不再重建,日子也许可以重建。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无所谓爱情地过日子,外表不也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谢烨和顾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儿子,叫小木耳。小木耳那么可爱,谢烨那么爱他,日子看起来很像是温和的。